我们曾这样孤独,掉进了时光的黑洞。我们不断追寻着爱,追寻着生命的意义。于是,我们快速行走,步履匆匆。到头来,依然空空如也。
夏说,脑袋向右侧点儿,对了,保持不动。夏拨动我的头,然后退回到她的座位上,一边在画板前比比画画,一边时不时抬头看我一眼。此时,我们在清迈郊外,夏在为我画像。
微风轻拂着她掉在两鬓旁的两缕卷发,后脑勺的长发随意盘成发髻,夏浑身散发出成熟和魅力。夏是画家,她只画人像,画孤独的人,画有故事的人。她的画蕴含着浓郁的忧愁,有时候让人看了喘不过气来。
夏是我在泰国认识的一个朋友,我们都是孤独的人,喜欢一个人行走,随遇而安。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天平台。《空空如也》在我耳朵里循环往复,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烟灰缸里已经被扔掉了数不清的烟头,袅袅升起的烟如抽丝一样消失在眼前。我的泪止不住地流,心里好痛。
夏静静地坐在我的对面,递给我一包餐巾纸。她点燃一根烟,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安静地陪我坐着。然后夏点了两杯啤酒,一人一杯。我们相对无言。阳光透过树枝,留下斑驳倒影,随着时间的推移,在脸上流动着。
我依稀看到父亲的背影,魁梧而有力。小的时候,父亲下班回来便会抱起我,用胡渣子亲昵地扎我,嘴里喃喃着,乖女儿,乖女儿。他带我山上去放风筝,带我去街上骑自行车,给我买两块钱一碗的水饺。那时候,自己会觉得水饺太好吃,皮薄薄的,咬上一口,便能将肉馅露出来。水饺里还有汤,吃一口,喝一口。我跟父亲一人来一碗,吃完抹抹嘴,心里美滋滋的。
我跟夏是同样的人,很多事,你不说,我不会问。我们一直行走着,像两朵洁白的山茶花,走在清迈的街头。她作她的画,我写我的故事。我们喜欢穿同样的颜色——白色象征着宿命,有时候我们不能不相信命运。就如父亲。
大学开学时,父亲极其开心地送我,他叫了一辆专车,专门从镇上到省城。父亲不擅言谈,我坐在他身边,默默无语,依旧能感受到他的愉悦。父亲爱唱歌,唱的都是些革命歌曲。每个周末回家,他便打开专门买的音箱,高歌几曲。
两年后,五十岁不到的父亲中风偏瘫,一向热热闹闹的他开始变得沉寂。温和的性情也变得暴躁。还在校读书的我,什么都为他做不了。我曾经想带他旅行,带他看世界,可是彼时的我并没有那个经济实力。
我对夏说,夏,你不会明白这种感情。长这么大,我甚至没说过一句我爱他。很多时候,我们只是默默地坐着,不说一句话,就这样坐着。他的音容笑貌其实早就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我跟夏分开后,一路向南。她也向南,只是我们的行程上略微有些差异。火车在旷野里哐当哐当地响,铁路两旁的杂草树木向后退去。车厢里有当地人、也有欧美人,千篇一律地超大背包。我坐在座位上翻着书,一个外国佬坐在我对面,举手投足间散发着劣质香水的气味,试图跟我搭讪。我只是笑笑,打开一灌听装啤酒兀自喝了起来。我把耳塞塞到耳朵上,音乐循环往复,这是我听歌的方式,一首歌循环到吐。
我趴在桌上,朦胧中想起14年带父亲去北京,那是我工作后第一次带父亲旅行。父亲在高铁上开心得像个孩子,左顾右盼,那是他心心念念的北京,祖国的首都。作为中国人,一生一定要去一次的地方。我怕来不及,我不管他人的劝阻,执意要带一瘸一拐的父亲去这所城市。父亲坐在轮椅上,我推着他。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在北京的街头。
父亲半开玩笑地说,什么时候能坐一次飞机就好了?这辈子怕是没机会坐了。这么小小的愿望,后来却一直没有实现,因为血压高,因为再一次中风。我就是要让父亲留下一个小小的缺憾,让他在来生记得我这个女儿,这个还有一个愿望没帮他实现的女儿。
在曼谷,我的生活停停走走,读书、写故事、步行占据了我全部的时光。街边的建筑鳞次栉比,密密麻麻的电线随意耷拉着,人群熙熙攘攘,小摊小贩兜售着热带水果,还有一堆携着泰国性感妇女的外国佬。
在四面佛的拐角,我和夏相对而立,她扛着画架,依然像朵洁白的山茶花,开在异乡的枝头。我们带着各自的愿望,各自祈福,专心而又虔诚。我们不去景点,不去人烟嘈杂之地,我们只寻找巷子深处的一片安隅之地。
回到旅舍,我躺在洁白的床单上,盯着天花板,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流。半年过去了,我还是忘不了那天。夏抱着我的头,让我靠在她的怀里。
夏,只要一想起那天,我的心里很痛很痛。姑姑打来电话,声音带着哽咽,西,你父亲在医院抢救,你回来吧。
我像一个后知后觉的傻子,根本不相信父亲挨不过这一晚。三年前,父亲三度中风,不停地抽痰,带着氧气罩的他大口大口的呼吸,就连护士准备放弃的时候,父亲仍然挺了过来,只是丧失了部分语言能力和吞咽能力。
这一次,他同样也不会抛弃我们,他一定会没事的。在去医院的路上,我不停地祈祷。我祈求各路神仙保佑他,不要带他走。
见到父亲的时候,他躺在病床上,眼神已经混沌。父亲张着嘴,我听到了他潮状的呼吸。我问父亲还认识我不?父亲点点头,意识清醒地如同正常人。
父亲在跟死神做最后的垂死挣扎。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我心绞般地疼痛。站在他病床边,我不断给他打气,别担心,我们会好起来,好了我们就回家。我的眼里没有眼泪,我坚信他能挺过这一关。
凌晨三四点,仪器上显示成了一条线。医生用电击,护士跪在床上做心脏复苏。终究没能抵过命运,老天还是把他带走了。
夏帮我擦去脸上的泪,我弓着身子,曲着腿,像母亲子宫里婴儿一样,浑身缩成一团。夏坐在床沿,点燃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西,你知道吗?小时候,我父亲和母亲经常吵架,有一天,父亲带回来一个女人,母亲把家里的东西全打碎了,摔门而走,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我从小学开始寄宿,父亲除了在给我学费和生活费时能见到他一眼,此外几乎没看到他。他和那个让我叫继母的女人逍遥快活,根本没有时间管我。初中开始我就谈恋爱,跟一个我根本不爱的人上床。后来,我们分手了,没有丝毫痛苦。
我和夏相拥而眠,她抚摸着我的背,让我的抽泣慢慢停息。月光划过黑夜,倾斜在地板上,白色的床单、被罩给房间增添了一丝光亮。
我们辗转反侧,一夜无眠。心事重的孩子,容易被束缚住手脚,任由岁月抽鞭,凌乱不堪。半夜,我爬起床,打开电脑,冲上一杯咖啡,开始在键盘上敲敲打打。我想留住父亲的爱,我怕时间久了,时光会剥夺去曾经的记忆。世间这么美好的情消失了,我还能再相信什么?
我坐在父亲的身边,父亲已经被送进了太平间,蒙上了一层白布。我摸着他的头、身子和脚,还尚存一丝温度,就像睡着了一样那么安详。我一直陪着他,陪着他。清晨,哥哥给他换上寿衣,他的身体渐渐变凉,他已经走远了。我拉着他的手,苍白、没有了血色。
亲朋好友都来给他送行,父亲的遗体被送进了火葬场。我仿佛在梦境中一样,感觉到多么的不真实。在遗体拉进焚烧间的那一刻,我拉住驳车,不让走。我的眼泪像决了堤一样,父亲是真的离开了我们。那副身躯,我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冰凉冰凉,如同铁一样,我是那么心痛。
生与死仅仅隔着一道门。父亲的遗体在火炉中画成一缕黑烟,升上天空。号子吹吹打打,纸钱随风飘散,父亲的骨灰赶在十二点前送到山上下葬,他永远在山上安息了,留下数不尽的思念。
第二天,夏悄悄走了,留下一张便签纸条:我们在普吉岛见。我们都是倔强的孩子,匆匆而来,匆匆而走,有缘自会相见。我打点了下行李,继续一路往南,普吉岛是我的最终目的地,也是夏的终点。
长途客车行驶在山野路间,车上的人静静地坐着,有的在窃窃私语,我一如既往地塞上耳塞,让音乐在脑海飘荡。闭上眼睛,周遭的事物跟我无关。车子在路上走走停停,到普吉已经是两三天后的事了。
我和夏对海有不解情缘,我喜欢听海,她喜欢画海。她的画里很众多背景选择了海边,一大片的蓝,蓝得流畅,蓝得忧郁。
我独自一人,沿着海边一直走,一直走。夕阳照在一望无垠的海面,在蓝色的基调上涂抹了一层橘红。浪涛一波又一波地拍打着岩石和岸边,这样地调皮,这样地欢快。我看到夏安静地坐在岸边,眼望着远方,不远处放着她的画架和画笔颜料。
我们肯定会遇见,就像宿命,不需约定,自有它的定律。我轻轻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夏看了我一眼,淡淡一笑,嘿,来了!我们并排坐在被风雨侵蚀的礁石上,没有太多的言语,只有大海的赞歌。
再见了,旧时光!
我是嫣然,红尘里驰骋,寻世外古道。
文/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