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一次的来到了医院,已经记不清这是今年第几次住院。
护士看到我,“哟,又来了呀!”
我张了张嘴,然而面对护士的打趣,却不知道说点什么,只得尴尬地笑了笑。
对于我来说,待在医院的时间比家里还多。
办完住院手续后,转身进了医生办公室。我和医生们混得比较熟,所以办公室都是自由出入。不过这次好像没有注意到我。
他们应该在会诊,我便坐在旁边听了起来。
前两天收治了一名外地十六岁急腹症患者,名叫阿吉。入院诊断:验血显示贫血,低蛋白血症,炎症指标超高,严重营养不良。肠镜显示红斑、血管模糊、黏膜易脆、多发性溃疡,怀疑溃疡性结肠炎。取病理活检,确诊溃结。
唉!又是一个IBD病人,我感叹道,才十六岁。
“医生,那我的儿子还有救吗?”
这时我才注意到,医生旁边还站着一个瘦小的妇女,眼含泪花。看来这是阿吉的母亲,后来我们都叫她吉妈。
“现在看来,只能做手术了。”
“做了手术就能活吗?”
“理论上讲是可以的。”
听了医生这话,吉妈眼睛里燃起了希望的火花。
“不过手术费可能有点高,希望您提前准备一下。”
这句话瞬间把吉妈眼睛里的火花给浇灭了。她双手紧紧的攥着裤边,说:“那等我丈夫来了之后商量一下。”
我打量了一下吉妈,衣服和裤子很旧,似乎也很久没有洗了,头发凌乱,皮肤粗糙。看来家庭并不富裕。
接下来估计是俗套的桥段,我最看不得这些,于是我快步逃离。
来到病房,隔壁床上躺一个小伙儿。一米六左右的个子,皮肤黝黑,近乎皮包骨头,眼神黯淡无光,硕大的脑袋有些突兀,整个人嵌在病床上。
我看到吉妈在门口停了一下,然后走进来坐在小伙儿的床边,略带笑意的说:“医生说你没事儿的。”
我心头一怔,分明看见吉妈在门口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原来,他就是阿吉。
2.
谈起阿吉,吉妈一脸愧怍。
在阿吉一岁半时,她就和丈夫外出打工了。而小阿吉由奶奶带着,成为中国六千万留守儿童中的一员。
从小就总喜欢一个人呆望天空,却不知道在望什么。现在在病房也总是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眼神如同一潭死水。
每次吃饭,夹菜的时候总喜欢多夹一点在自己的碗里,明明盘子里还有很多,但阿吉总会这样,因为他害怕,父母在不身边没有一点安全感。
而奶奶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根本不懂阿吉的想法,只以为小孩子贪吃,常常把他狠狠地训一顿。
这使得他愈发的自卑和内向。
上学之后,由于不爱说话,得不到老师和同学的喜爱,又把他孤立在外。
又不知哪一天起,阿吉添了新毛病:拉肚子。从每天的两三次发展到后来的五六次。
由于经常要跑厕所,同学们开始嘲笑他,还给他取外号,叫他“屎壳郎”。见到朝厕所去的阿吉,他们经常跟在后面起哄:“屎壳郎去厕所推粪球儿咯!”
吉妈说到这儿,有点哽咽了⋯⋯
后来,老师也发现了异样。因为在课上,也忍不住要去厕所。问他怎么回事儿,阿吉支支吾吾说不出个缘由。
老师以为他是故意恶作剧,上课时想跑出去玩一会儿,就告诉了他的奶奶。
阿吉便说出了自己的情况。
奶奶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土方子,把鸡蛋壳炒黄碾碎,让阿吉服用。
阿吉尝了一点儿,满嘴渣子,难以下咽,于是偷偷倒掉了。
第二天,肚子愈发难受。但是,面对奶奶的询问,阿吉又怕吃鸡蛋壳,于是说已经好了。
奶奶对自己的偏方沾沾自喜,却不知那天阿吉跑了八趟厕所。
此后,阿吉更加不敢讲自己的病情了。
前几天,阿吉在学校晕了过去,老师吓坏了。赶紧叫来了他的奶奶,并把他送到了乡里的卫生所。
“赶紧送大医院吧。”
听到卫生所的医生这样说,奶奶才知道出大事儿了,赶紧通知了吉妈。吉妈赶回去后又把阿吉送来了这里。
说到这里,吉妈用手锤着自己的大腿,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为什么,为什么这样⋯⋯
她看着躺在病床上的阿吉,不说话了,用手轻轻拂去阿吉额头上因为疼痛渗出的汗水。隔壁过来听故事的人也悄悄地躲回了自己的病房。
3.
几天之后来了一个男人,据说是阿吉的父亲。
那个男人坚决拒绝手术,要求保守治疗。而吉妈站在他身后,畏畏缩缩,不敢吭声。
“你们连个肚子痛都看不好,还开什么医院啊!”
“这点小毛病就要做手术,你们医院就是骗老百姓的血汗钱!”
“我们乡下的郎中都比你们这里好!”
阿吉的父亲操着浓重的外地口音在办公室里大吼大叫,整个四楼病区听得一清二楚。
医生无奈,就要求其家属签了免责声明。
保守治疗无非就是抗炎补液,几乎对阿吉的病情毫无用处。
但出人意料的是,阿吉的各项指标渐渐开始好转。
几天之后的复查结果非常好,另外的病友都赞叹年轻人顽强的生命力终于让病魔退却了⋯⋯
在大家都很开心之余,医生却仍旧眉头紧锁,我又隐隐地感到了一丝担忧。
吉妈高兴地手舞足蹈,却仍旧小心翼翼地问医生是不是就快要好了,医生摇了摇头。
“这些钱差点就被你们骗去了,不做手术不还是好了吗?”那个男人推开吉妈轻蔑地说。
医生苦笑一下,结束了这次无效的医患沟通。
翌日病情加重,腹腔感染,怀疑肠穿孔。错过了最佳的手术时机,这里的医院已经没有办法再做手术,只能转上级医院试试希望。
当阿吉躺上平车,准备送往上级医院,我往他的手里塞了一张纸条。
却不知道他会不会看,看不看得懂,有没有机会看。
> 愿往后想起现在的时光,每一次疼痛都是一个文字,每一次苦楚都是一个音符。有一个人在等你谱写出最美的诗篇,最美的乐章。
4.
再一次见到阿吉是在半年后的门诊,一开始并没有认出是他。因为在我印象里,他还是那个黑黑瘦瘦的小猴子。
而现在,着实长胖了不少,背也挺得笔直。曾经暗淡的眼神也出现了闪光。
当然,我先认出的是他的母亲,与阿吉不同的是,四十刚出头的吉妈显得格外苍老,腰背愈发伛偻,银丝也爬上了鬓角,像极了一位老妪。
但是,眉间没有了阴霾。也许是阿吉恢复得不错而放下了心中的石头。
我冲着阿吉笑了笑,而他却有点局促的样子,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和医生聊起阿吉,转院之后阿吉父亲说不想再浪费钱了,要放弃治疗。吉妈就和她离了婚,借遍了娘家的亲戚给阿吉凑了手术费。手术很成功,却也在阿吉的肚子上留了一个造口。
之后,阿吉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眼神痴呆地看着天花板,个性也开始一点点变开朗了。下个月就可以重回校园了。
而吉妈,为了偿还债务,一边照顾儿子的同时还打了几份工。
听到这里,特别欣慰阿吉的变化,更感叹一个母亲的伟大。心中放下了一块石头,肩膀却扛起了一整座大山,不光是债务,还有康复治疗的费用,学费⋯⋯
我不知道她下了多大的决心离婚,也不知道她付出多大的努力借钱。但我知道她是真的想救自己的孩子。
走出诊室,正巧他们母子迎面而来。擦身之际,阿吉说了一声谢谢。声音很轻,轻到不足以让旁边的人听到,而我却真真切切地听了清楚。
我愣了一下。
这是阿吉第一次对我讲话,我明白这是一个性格内向的孩子表达谢意最好的方式。
至少我知道了阿吉之前想要对我说的话,也知道他看了字条。
任何人在无影灯下显露无疑,表演自己的人生。生命的意义,不是逃避,不是躲藏,而是就算你什么都改变不了,至少,也要比别人活得更出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