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侃录【32】
【原文】
马子莘①问:“‘修道之教’,旧说谓‘圣人品节’吾性之固有,以为法于天下,若礼、乐、刑、政之属②,此意如何?”
先生曰:“道即性即命。本是完完全全,增减不得,不假修饰的,何须要圣人品节?却是不完全的物件!礼、乐、刑、政是治天下之法,固亦可谓之教,但不是子思本旨。若如先儒之说,下面由教入道的,缘何舍了圣人礼、乐、刑、政之教,别说出一段戒慎恐惧工夫?却是圣人之敢为虚设矣!”
子莘请问。
先生曰:“子思性、道、教皆从本原上说。天命于人,则命便谓之性;率性而行,则性便谓之道;修道而学,则道便谓之教。率性是诚者事,所谓‘自诚明,谓之性’③也;修道是诚之者事,所谓‘自明诚,谓之教’也。圣人率性而行,即是道。圣人以下未能率性于道,未免有过不及,故须修道。修道则贤知者不得而过,愚不肯者不得而不及,都要循着这个道,则道便是个教。此‘教’字与‘天道至教’④‘风雨霜露,无非教也’⑤之‘教’同。‘修道’字与‘修道以仁’⑥同。人能修道,然后能不违于道,以复其性之本体,则亦是圣人率性之道矣!下面‘戒慎恐惧’,便是修道的工夫,‘中和’便是复其性之本体。如《易》所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⑦。‘中和位育’便是尽性至命。”
[注释]
①马子莘:马明衡,字子莘,福建莆田人。官至御史,王阳明的弟子。
②“旧说”句:指朱熹对“修道之教”(《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的解释。
③自诚明,谓之性:语出《中庸》:“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自,由、从。
④天道至教:语出《礼记·礼器》云:“天道至教,圣人至德。”
⑤风雨霜露无非教也:语出《礼记·孔子闲居》:“天有四时,春秋冬夏,风雨霜露,无非教也。”教,规律、法则。
⑥修道以仁:语出《中庸》:“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
⑦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语出《周易·说卦》:“穷理尽性以至于命。”
[译文]
马子莘问:“《中庸》有关修道的教化,朱熹说是圣人的人品、节操、悟性是天生的,拿来作为法条供天下人效法,像礼、乐、刑、政之类。是不是这样呢?”
先生说:“道就是人性,就是天命。道原本是完完全全的一个整体,不需要增减,也不需要修饰。它本身哪里需要圣人的品节呢?只有不完整的东西才需要。礼、乐、刑、政是治理天下的法则,固然也可以称之为教化,但这不是子思所说的‘教’的本义。如果真像朱熹先生所说的,资质偏下的人通过教化才能领悟圣道,为何舍弃圣人的礼、乐、刑、政的教化,而另外说出一段‘戒慎恐惧’的功夫来?圣人之教难道仅为一种摆设。”
子莘请问其详。
先生说:“子思所说的性、道、教都是从本源上说的。天命赋予人的就是本性;按照本性去做事就叫做道;慕道而勤于修习就是教。率性是诚心的意思,也就是《中庸》中所说的‘自明诚,谓之性’;修道是心诚的意思,也就是《中庸》中所说的‘自明诚,谓之教’。圣人按自己的本性而行,就是修养圣道。圣人以下的普通人不能按照自己的本性而行,对于圣道难免有过分或不及的地方,故此需要修道。修道使贤明的人不至于做过了头,才智愚钝的人不至于出现做得欠缺的地方,而会遵循圣道。这里圣道便有教化的意思了。这个‘教’字与‘天道至教’‘风雨霜露,无非教也’中的‘教’字意思相同。‘修道’两个字也与‘修道以仁’中的‘修道’相同。人能修道,而后能不违背圣道,恢复其天性的本体,那么也就和圣人所说的‘率性之道’一样了。《中庸》后面所说的‘戒慎恐惧’就是修道的功夫,‘中和’就是恢复人性的本体。即如《易经》中所说的‘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中和位育’就是充分发挥天性,完全遵循天命行事。”
[解读]
为了讲清楚这段到底是在说什么,我们先看下《中庸》的原文,也就是《中庸》开头的一段话: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现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我们看到,整部《传习录(上)》快学完了,王阳明和弟子们来来回回讨论的,大部分都是这一段,涉及天命、性、道、教、戒慎恐惧、慎独、未发之中、致中和、位育天地,这些都是儒家很核心的观念。
先看马子莘所问的“修道之教 ”是《中庸》里的第一句话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这句话意为人的自然禀赋叫作 “性”,顺着本性行事叫作“道”,按照“道”的原则修养叫作“教”。
朱熹对此句话注解:“命,犹令也。性,即理也。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犹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赋之理,以为健顺五常之德,所谓性也。率,循也。道,犹路也。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则其日用事物之间,莫不各有当行之路,是则所谓道也。修,品节之也。性道虽同,而气禀或异,故不能无过不及之差,圣人因人物之所当行者而品节之,以为法于天下,则谓之教,若礼、乐、刑、政之属是也。”
朱熹的意思大概如下:
天命之谓性,上天之命令,上天安排好的,就是性,就是本性,就是天性。是物性,是人性,是自然之性,是社会之性。
率性之谓道,率,遵循之意,你循着这个性走,率性而行,这就是道,人物各循自然,就是当行之道。
所以率性而为,是圣人的至高要求。为什么人们把率性而为理解为自己潇洒,不循规蹈矩呢?因为人们读书,都很容易朝自己舒服的方向理解。率性而为是无拘无束的,但是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无拘无束,守规矩,却不觉得规矩让自己不舒服的无拘无束。
修道之谓教,一般人做不到率性而行,人的本性虽然都相同,但是先天有禀赋差异,后天有习染不同,就跑偏了,于是圣人要修道,修道之谓教,就是礼、乐、刑、政等等,立规矩,施教化。
针对这一段,王阳明就说了:“道,就是性,就是命,本来是完完全全,不增不减,不假修饰的,哪里需要圣人来评价规范呢?又不是不完全的物件。礼乐刑政是治理天下的法度,也可以说是‘教’,但不是子思的本意。如果按朱熹的说法,《中庸》下文讲到由教入道时,怎么又说出一段戒慎恐惧的慎独功夫呢?这圣人之教,就是摆设了。”
王阳明的讲解,很有启发。他和朱熹二人,出发点不同。朱熹写《四书章句集注》,从三十多岁一直写作打磨到七十岁,临死前一天还在修改,他的心愿,就是为往圣继绝学,教化天下后世,所以他心里想的“教”,都是教化,教化他人。王阳明呢,他本来没想做老师,就是修养自己,龙场悟道,悟出知行合一之学,别开生面。如果套用“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朱熹是为天下学者而学,王阳明是纯粹为自己学,学出来的东西,就不一样。
所以王阳明根据后面戒慎恐惧的慎独功夫,认为这个“教”,是自己教自己,不是圣人设法度来教化别人,都讲慎独了,别人看不见,也听不见的地方,哪里是靠礼乐刑政来教呢?是靠自己戒慎恐惧来教。圣人能够率性而为,无不中节。我们是普通人,就要修道,就要戒慎恐惧,时刻提醒自己,保持未发之中,保证发而皆中节,自己教自己。
王阳明对马同学的问题又进行了详解。
他对修道采用了分类法,能够“率性而行”的人,其实也只能是圣人,他们是“诚意者”这一类。但是圣人之下的人,就不能“率性”了,这时候就要“修道”,他们是“诚之者”这一类人。不像圣人那样只要“循道”就行了,必须下一番功夫才能向“道”靠拢。“修道”的过程中所下的功夫就是“教”,像朱熹说的“礼乐刑政”只能算是对人类群体的一种外在的规范和约束。显然和“修道”的过程中所用的功夫还不是一个范畴,说清这一点,也不需要过多口舌,只要我们反躬自省就行了,我们肯修自己的心,肯定不是因为外在的“礼乐刑政”的要求才来修的,而是我们在“良知”的指引下主动来修的,这种主动的“向善”过程中所用的功夫正是《中庸》中说的“教”。
为了巩固自己的论点,阳明先生后面还做了一番文字意义的考证功夫, 但是我们要注意了,阳明概念中的“道”字对于圣人和圣人之下的人,是有区别的,圣人的道,只要“率性”就行,圣人之下的“道”,其实是修圣人的那个“道”的过程,另外赋予了一个“教”的名称。
最后还要补充讲一下“中和位育”的概念:“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庸》后面还有一段讲“位育”:“唯天下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与天地参矣。”
能率性而为,发挥到极致,就是尽性,能尽自己的性,然后能让别人尽性,尽人之性,然后能尽天地万物之性,就可以赞助天地万物之性,天地位焉,让天地各得其所,万物育焉,厚德载物,让万物尽性生长。这样的人,就能与天地参也,与天地并列为三者:天、地、人!
这样的人,是什么人呢,就是王阳明说的诚者之最——天下之至诚。
这一段,我们往小了说,往浅近了说,往自己身上说,可以理解为领导力:成功,是成就自己;成功以后,就要成就他人;领导力,就是让团队所有人,都各得其所,得到最大的发挥。大家都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