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缙
长乐坊
终日都是食文饮墨，嚼经咀典，今时为卸解两分心劲，悄声易服，应阿挚之说往长乐坊去。此际身跻货山两叠之中，街边商铺琳琅，不一而足，负手闲站不过片刻，正要买一丸核雕，反掌抚过袍侧时，显见身形一僵，是问阿挚：“呃…我的荷囊呢？”
阿挚惊而自顾，也道钱袋俱无，约莫是方才信手闲游，为蟊贼所盗了，纵使往日向来温文，此刻众目睽睽之下，也少不得窘色涨面，颇有切齿意味：“真是…”终究说不出什么难听话，只教阿挚回府去取，不要惊动府中诸人。
小月牙儿
曾指天盟誓，若得逃出虎穴，再不做鸡鸣狗盗之徒。可孤身弱女，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加之衣衫褴褛，形如乞儿，现今已两日粒米未沾。连前时为那恶人鞭笞的伤处，亦愈发作痛起来。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阵阵饭香钻入鼻窍，连咽几口金晶玉液，将万恶全然推予奸人并腹中馋虫。过巷又穿街，一心只要挑个富人下手。观望多时，选中个毫无防备的华服郎君，嘴角一翘，瞧他不但赏心悦目，更觉如一屉蒸包般勾人。先是紧走几步，而后昂首缓行，待与他咫尺之遥，迅即出手，一个鼓囊囊沉甸甸的荷包便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家主人。概因做惯了此番行当，掉头轻巧地一旋身，仍是面色如常，只脚下生风，直奔来路上一处蒸包铺子。
叶缙
本正懊恼徐立，此际也只得袖手打量两街，耳边却听铺后老板一声咳：“这位公子…”拨神看他，见他宽颌一抬，密密麻麻胡须一摆，正对个褴褛偷跑的乞儿，暗声谢过，便一路离人跟行而来，穿凿人海，不时险丢，好在看他驻足了，才将方才碰歪的宽襟稍正，掌上使力，捉肩扭他过来：“你。”见诸人纷纷相看，只腕力更劲，扯他同入身侧岔巷：“律法如何，你看来不是第一次行窃，应当知晓了。”颇嫌脏污，只隔袖反按他在墙：“荷包还来，不然送去官衙，你今日少条胳膊，也是轻的。”
小月牙儿
心中几分是喜，愧恐占了太半。偶然回望，见被盗之人追来，霎时间三魂失了七魄。心作鼓槌，在胸腔快而重地“咚咚”有声。饶是足下不曾慢待，却因人生地不熟，加之腹中空瘪，弯绕过几条巷道，终究体力难支，摇几摇以稳身形，立住当街。
哪妨被他擒在瘦肩伤处，身躯抖颤，不由“嘶”声，双颊仍自火辣，眸中又蓄了两汪晶莹。
随至无人处，虽面上惭色未减，但仍少不了驳上一句：“我，我今儿是，是头一回折戟。”之小行窃到底不光彩，是以此一句也颇少底气。
当际他举止言行皆咄咄逼来，吃痛地咬牙，还是不经意流泻几声痛吟。此刻正如惊弓之鸟，身单力薄，瑟瑟好似风中将落未落的黄叶。打袖中摸出荷包，无意舔一舔苍白干涩的唇，“我，我还你，你，你就放我走吗？”这般期期艾艾一寻时，也持着向前递还的动作。
叶缙
一臂久不着力，此际猛然缚人，也勾得两臂生生做痛，只佯放他一马，接荷包掂过，似无短缺，方又闲闲袖手看他：“男子汉立于世间，如何能行鸡鸣狗盗之事。”正对后话：“头一回折戟，今儿遇见我还不悔改，我教你次次都败。”此际只管折眉，指头温润，尚且一点余腥，不由一愣，只再近人跟前探看，窥得衫破一道，隐隐血色相间其间：“怎么还伤了？你…”此际却不知碰得什么地方，猛然袖手，面朱似霞：“呃…”此话半晌才出：“行了，你走吧，我从不与女子为难。”背身向人，却留两廓红耳，掌中扭送两纹碎银：“那个，去医馆看看，省得落下疤了。”
小月牙儿
递去荷包时有一声嗫嚅的“对不住。”再听他字字句句俱戳着沉沉心事，不得不为自己辩驳一句：“我，若非如此，就只能向那些乞儿一般，生生给折断胳膊打断腿，”忆起唯见那回，不支谁人血肉模糊一只断臂横在满是尘垢的石板地上，激灵灵打个寒噤，自此小巧身量也似矮顿三分，“每日里向人摇尾乞怜。我不想......”隔着“雨帘”窥见他再度迫进，霍然缩身向后，却仍未曾避开他审视目光。“我——”虽只是豆蔻初绽蕊，但于街头巷陌、市井闲言中，颇通晓了许些人事，因儿当下自他触碰之处至百骸，皆是无以名状的难堪。问话未及作答，僵愣少时，猛然埋首蹲身，一任两行金豆鲛珠儿砸坠掌心。
后话钻入耳中，恰触再逆鳞，顿时惹得轻啜转急，除双肩显见耸动，躯干四肢皆未有半寸挪移。过后半晌，方能断续成句，“不，那些疤再也消不掉了。”阵阵呛咳也无计暂缓滂沱之势，泪雨如注，在此情此景下，三五日间，甚或往前推算三五年的惊、苦，数次出逃又被擒回后的忧惧，因负重的最后一根稻草而终究无可逆转地溃不成军了。
叶缙
连连嗯声，直教发热的面门浸入冷风，大抵是此话惊锋如刀，剖得安宁之中的愚人一震，半晌启口：“还有这种事？我…从来都没听说过。”向来堆金叠玉贯身，自不知其中诸多缘由，是因问话颇切，教她垂泪，两掌十指蜷了又放，似要释掉方才指头余热，终是矮身同人对看：“抱歉。”
本要伸臂对她，只是心中方才一瞬的愧色作祟，只将乌金薄氅褪解，罩去她浑惹泥泞的肩头：“我方才不知其中缘由，出言相伤，是我的过错，你…”唉声：“不要哭了。”
无法可想，两耳听不得呜呜咽咽，碾尘踩泥，尤是兜兜转转，最末冲她：“这样吧，我给你些银两，你先去寻个住处，再找个大夫，我回府中寻一寻有什么膏药。”这一话作实，只将荷包递她：“我是叶府的叶二公子，你放心，有我在这，他们必不敢再捉你回去。”
小月牙儿
这般肆意宣泄的放声而哭，在温暖笼住双肩的瞬息戛然止住，转而换作压抑连绵的抽泣。同时仰起涕泪粘糊一张面孔，又因想见此刻狼狈极快地再度垂下首，声儿囔囔，“不知者不罪，何况事端因我而起，”如此低头不见，自亦觉颇少些诚意，于是将就着一片尚看得过眼的衣襟，使力来回蹭脱去满脸狼藉，抬起的肿鼻红眼还留有时才刮磨出的数道印痕，“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润湿长睫微动，“堪为气度不凡的正人君子。”
腰腿发力起身时，双目涩胀，端的天转地也旋，身如浮萍随浪摆，好险没跌扑下地。生疏向人致罢谢礼，伸至半途的手却倏尔不再冒进。积年累月受凄风苦雨搓磨，不仅深知善心可贵，更是深谙存身之道。掺在画里的鼻音犹浓，一言一语却全无磕绊：“虽涌泉之恩滴水难报，但为人胜在有心。”缓过先前追逐与一场嚎啕后的劲儿，此时胃中便嘈杂起来。“昔日为我诓骗偷盗之人，怕是此生都难偿，只好往后多行善求个心安。而今日恩人在此，若蒙不弃，愿洗脱前尘，为奴为婢，以尽鸿毛之力报泰山之恩。”
昔年爹爹容颜已朦胧难辨，然困坐膝头听来的无数只言片语，确乎是给自己起了个伶牙俐齿的头儿，使得这些年免受了肢残与尊严扫地的屈辱，更在这时显出自己与寻常乞儿的迥异来。前话甫一出口，又道他兴许听出攀附意味，遂忙添一语，“其实也不拘做什么，”双手交叠，向内按压着“辘辘”胃肠，顺势提了音高，“但凡我力所能及的，定当尽心竭力。只消叶公子有个准话儿，也好免去我无谓的中日思，时时想。”即便言语里存了些不可说的小心思，但自心到看人的一双眼儿，都是与真金齐真的感激。若能得偿所愿固然最好，倘若不能，被卖身于根底不详的门户，也好过深陷牢笼所受的熬煎，亦或日日行乞得来的白眼纷纷。
叶缙
似是宽慰一笑:“还知道不知者不罪，那也应知道迷途者知返了？”此句正对上后言’诓骗…恩人’云云，撑膝看她：“也不必如此说，你向善之心可贵，我才有今日一举，你若是本心已坏，无论如何，我也是要押你去了官衙的。”
松形稍斜，竹骨一柄正垂叶自观，是以手抚额自想片刻，实则受过恭维不知多少，故而她所说气度不凡之类，也是如闲云贯耳一听作罢，半点遗痕不存。
此间更多思量的是后话，言外之意依稀可闻，只缘多谅她身世艰辛，反倒教吐露的字字句句，皆染凄色冥冥心中生不出恼意相对，只好同她：“也好，教你一人在外，我也放不下心。”
是允前言入府为奴之意，后话再提：“只是鸿毛泰山这种话，不能对府中之人提起，他们若知道你的来路，少不得又是一场风波，知道么？”因阿挚已离，身旁也无丝绢手帕之应，只观得她形容有垢，弗能借予相拭，一时手足都有些无措，最末借这一声负手起身：“你今日先安顿安顿，换身衣物，再治治伤，三日后辰时，还是此处，我再领你回府，你…”这是才记起去询：“你叫什么名字？”
小月牙儿
五味杂陈在心上，而浮于眼眶的分明又是薄薄一层水雾。“敏行慎言，我省得。”抑住肆蔓眼耳的热意，抿出又颊梨涡，连连点头作应。千思万绪纷繁缠结，直到听人问及明姓，呆怔片刻，方收拢全副心神于一处。既已新生重来，数载混叫的“五娘”便也是摒弃而恶谈的。
“记得儿时，爹爹总唤我小月牙儿。”此言既出，将脸微微偏向对侧，对旧年乳名尽是顾影惭形。线下自惭之状，比之适才只增不减，大抵是皓白皎洁与黑灰脏污，连带心中阴影（宝宝的心怎能如此复杂？）毕竟天差地别。眉头颦蹙，竭力思索一晌，“姚——姚新月。”迟疑地念出这陌生至极的姓名时，还在自忖，自己可否有哪里堪与“月牙儿”，能同“新月”挂勾？大抵能生拉硬拽一丝关联的也只是自己未长透的矮小身段儿。
叶缙
“子女之名皆含父母寄望，这个名字很好，以后也不必改动。”此际种种言谈入耳，不为寻常乞儿堪比，或有心相问，只是今日所询过繁，免她伤情哀身太甚，只如前话所说，同人一并至街旁客栈，更嘱店下掌柜多加看顾，随后自在廊下看她入门，摆手对人：“去吧，三日之后，不要忘了。”返身将回，恰逢阿挚带钱来会，自然再量买核雕一枚，老板相问，只道是贼人跑的快，教他溜了，其后再无他话，一路无心赏景，直回叶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