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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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爱上他,是她人生的一次脱轨。

表盘上的指针绕了一个半圈,那辆黑色奥迪车还未如约而至。枯黄的秋叶从天而降,缓缓落在她的粉红色大衣上,她想起他曾说的话:“不要离开西京。”秋风剐蹭着她的脸颊,隐隐作痛而又转瞬即逝——她想,小伤小痛最磨人。她不禁回想起过往一年当中,他不计其数地穿过这条逼仄的林荫小道,任两旁肆意堆放的自行车划过他锃亮的车门,而他总会奉上一张笑脸,一次又一次地为她拉开车门。每次他都会问:“等很久了吧?”不知是心疼还是客气,但她都会赌气说:“下次再迟到就不要再见面了。”他打趣她的可爱模样,说她生气的样子其实是给他迟到的礼物,而非惩罚。她嫣然一笑,在他的手臂上掐下一个弯弯的月牙。

呼啸而过的鸣笛声震碎了她的回忆,她探出身子,轻点脚尖,带着点无足轻重的盼望,向远方不忍地望去。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她总是在等他,而等待的感觉如此煎熬。手机消息的提示音将她从落寞中短暂地剥离出来, 她熟练地滑动解锁键,期待那个熟悉的名字出现在屏幕——是航班信息。她颇感失望,用手触了触冰凉的鼻尖,仿佛他指尖的温度还定格在此处。她深呼一口气,如释重负,拉着行李上了一辆出租车。那句三日前发出的“我要走了。”被冷落在他的对话框,无所适从。

她想,终于结束了。

车窗两旁的树林从她眼前倒带而过,她空洞地望着窗外的景色。地上的落叶在漩涡中迷茫打转,而后凌乱地扑在车窗前,打湿了她的眼睛。不到一年的时间,树叶转换了几个颜色,终以光秃秃的形式恢复原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外乎如此,循环往复,一片空白。

如果不离开这座城市,她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02

与他相识,是在一次闻名中外的国际商业论坛上。三年一期,为了争取到这个参会名额,她早已经做足了准备。一千个日夜里,她不厌其烦地站在镜子前,对照镜面上画好的刻度练习微笑的力度,眼神依据唇齿吐露的语气节奏微妙转换,双手摆动的位置从胸前移到小腹,从容优雅、自信大方,镜中堆积成塔的文献资料愈发衬托出她的光芒,她看起来成熟极了——俨然一副久经沙场、训练有素的专业翻译师模样。

在没遇到他之前,她的生活瞩目而绚烂。

“秦小雨,恭喜你通过考核。”

鲜花与掌声的簇拥下,她喜极而泣,接过了聘用证书,“秦小雨”三个字一夜之间传遍圈内——一位年轻貌美的商务英语翻译师从天而降。年龄、能力、样貌、学历,单拿一样出来都招人嫉恨。而她偏偏以外人看来的吹灰之力一跃进入最高规格的商业论坛成为首席翻译官,接踵而来的艳羡和质疑也不能使她慌张,她的自信足够面对一切声音。

“秦—小—雨。”她用食指轻抚胸前金灿灿的名牌,激动掩盖了名牌背后无序跳动的心脏,她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如果能够顺利完成这次任务, 她将获得一份至高的简历,从而托举她走向更高的平台。她理了理精心定做的黑色西装,拿出手帕抹掉名牌上的指纹,一尘不染,落落大方。

她走进高端庄重的会场,四面八方的射灯将每个角落都填满光芒,三层错落的圆桌形似宇宙的环形,在她眼前肆无忌惮地旋转起来。如同新生儿第一次降落人间,她连空中的氧气都感到好奇。

按照工作人员的指引,她在自己的桌签前坐了下来。那些曾经只在电视新闻上才能看到的面孔此刻真实地环坐在她身侧,被香氛和镜头环抱的成功人士衣冠楚楚,互相握手寒暄,露出捉摸不透的笑容。随着人流的不断涌入,她的耳朵保持着低分贝的嘈杂,直到黑压压的人群用力盖住她的新鲜感,她才感到一丝该有的不安。她努力保持呼吸节奏的平缓,却未发觉十指交叉的手掌已经湿透。

“在全球经济格局背景下,供应链管理的复杂网络不断演变,我们必须适应动态变化,确保商品和服务的无缝流动。”

“In the context of the global economic landscape, the intricate web of supply chain management is constantly evolving, and we must adapt to the dynamic changes to ensure the seamless flow of goods and services.”

她的声音干脆而冷静。每当她出声,总有一些目光闻声而来,跨越国界与种族,每个人都在聆听她的声音。她在享受这份关注的同时而倍感焦虑,此情此景,空中漂浮的一粒尘埃若是落错了位置,都会引起蝴蝶振翅般的风暴。她依然维持着平和的笑容,让每一只耳朵对她口中将要吐出的音节充满信心。面对困难所应表现出的泰然若之对她来说已经是一种肌肉记忆,没有人能看出波澜不惊的水面下,暗藏于她心中正风起云涌的危机。

会议已经持续了三个小时,发言人流水交替,而她雷打不动,全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都在高度紧绷。她的黑色圆珠笔在A4纸上飞速地圈点勾画,捏着笔身的两只手指必须依靠意志力的施压才能正常运作,否则就会失去它们原有的灵活而延缓翻译速度。趁其他人发言的工夫,她微微吐出舌尖浸润了下嘴唇,幅度小到有些欲盖弥彰的滑稽。手掌的汗水已经将笔墨晕染得模糊不清,待她再次抬手时在纸张上留下一串皱巴巴的水波纹。

“当同一种资产在不同市场存在价格差异时——”

发言人顿了顿,使她紧张的笔尖在纸张上误触出一个黑点。她本能地抬眼,看到发言人的手正向桌子左前方的茶杯伸去。那个发声凌厉的话筒终于闭上了刺耳的嘴巴,为她争取到须臾的思考和喘息时间。

会场陷入短暂的宁静,她的耳朵却仍敏感振动,为她收集着话筒那边传来的一举一动。她聚精会神地聆听,哪怕是一个无意停顿,一个不经意的重新开始,都有可能造成词不达意的后果。话筒里沙沙作响,有衣袖纽扣拂过桌面的摩擦声,也有舌尖卷动褪去茶叶的过滤声,还有上了年纪男人喝水才会发出的咂嘴声,直到一声尖锐而清脆的陶瓷声洞穿她的耳膜——是杯盖与杯身碰撞的声音。

“——就存在套利机会。”

发言人从容地戛然而止,完成了他的任务,等待她的表演。

她高速运转的大脑即刻宕机——结束得如此突然。她额头的水珠已经密密麻麻地行兵布阵,不受节制的跳动即将冲破心房,在整个会场中恣意嚎叫。

“套利?”

她慌了。这个词熟悉又陌生,她认识,却又想不起来。她苟且地微张嘴巴,期待这个词能够懂事地脱口而出。然而她只能紧张地闭合嘴唇,无力地咽了口唾沫。

她心想,完了。无论什么同义词句的补救,此刻都无比苍白。

正当她万念俱灰,准备硬着头皮硬上的时候,余光中的一页白纸上正赫然写着几个字母,尽管目光所及的范围极其有限,加上潦草的字迹难以辨认,但她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有用信息,使她短时间内重振声音的底气。

“Arbitrage opportunities exist when there is a price difference for the same asset in different markets.”

她短呼一口气,迫切地顺着方才余光瞥见的方向看去:一个男人正襟危坐,若无其事地整理着手边的资料,发现她在看他的同时对她微笑示意。

对男人产生的好奇和劫后余生的侥幸很快从她的心头散去,来不及回应他,她又投入了下一轮的工作。

当所有人都移步晚宴的那一刻,她心里的石头才落地。她接了一杯又一杯的饮用水,喝水的间隙才得以回想起刚才惊心动魄的瞬间。她四下寻找那个好心人的身影,企图从余光的回忆中找到他的线索,却没有任何进展——中年男人在她眼里如出一辙,她根本不记得他的样子。她心不在焉地摆弄着餐盘里的蔬菜,开始复盘今天的工作。接二连三的祝福信息弹出手机窗口,不停打断她的思路。她看到自己刚刚经历的一切转化为直播新闻被转来转去,欣慰的同时又有些许心虚,差一点她就搞砸了一切。想到这里,她的食欲大减,匆忙收起餐盘离去。

夜幕降临的恰到好处,正好将她落荒而逃的窘迫掩饰起来。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里,仿佛这样不堪的事情就没有发生过。

“怎么回去?”

一句中气十足的男声从身侧传来,她猛地回头,脚下不自觉打了个趔趄。未等他伸出的手揽在她的手臂上,她的重心已经保持平衡。借着大楼未散去的灯光,她看到眼前的男人面带笑意看着她,尽管对他的长相和声音没有任何辨认依据,但她确信是那个男人。

“我打车回去。”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但他的每一次出现都恰逢她的狼狈。想到她精心隐藏的各种表现早已被他尽收眼底,便愈发尴尬。她强行挤出一个微笑回应他,眼神立即从他身上移走,佯装向马路的方向望去。

“今天这里封路,打不到车的。”

他的话如一盆冷水浇在她脸上,相反地,她却感到万分灼热。她看着空无一人的大街,才想起因为开会,今天交通管制。他像先知一般富有深意地注视着她,带着饶有趣味的笑意,透过他的目光,她感觉自己已被洞穿。她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走吧,我送你一程。”男人发出邀请,语气是那样轻松,就像他们本就认识一样自然。

“啊,不用麻烦,我自己——”

“你自己怎么回?”他笑着打断她。

“是啊,我自己怎么回?”她被问得哑口无言,心里默默念叨。

“走吧!”他将语气拉长,头向停车场的方向歪去,未等她作出回应,他就率先迈开脚步,示意她跟上来。他大步流星地从身旁走前去,不时地回头招呼她,她纠结片刻还是跟了上去——他身上有种让人想要推脱却又无法拒绝的奇妙。

“你家住哪里?”

“外国语大学。”

“外国语大学?”

“嗯。”

趁他在屏幕上点击导航的工夫,她才有胆量打量了他一番。尽管只是侧脸,但她依然能看得出他眼角岁月斑驳的痕迹,两鬓的白色发碴稀碎地冒出头,诉说着这个年纪男人身上该有的沧桑和故事。生于下巴的胡渣迎着微弱的灯光若隐若现,看得出被人简单打理过。他的衣领调皮地卷边一角,顶端的一根线头在脖间扫来扫去。周正的西装穿在他身上一点也不显得严肃,透过臂膀的曲线,依稀可以看得出他平常有健身的习惯。

“目的地已确定,现在开始出发。”导航播报的声音使她警醒。

他直起身子,点着火。她的眼神立马从他身上移开,若无其事地看向窗外。可她的心莫名乱跳,浑身上下遍布了一种多余的焦虑。这种焦虑与工作时的状态截然不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紧张,也许是眼前这个人知道自己今天的秘密,也许是不知道与一个陌生男人如何度过这漫漫的一路。

“你是老师啊?”他打破她心中虚构的僵局,开启了日常的聊天。

“不是,我是外国语大学的博士。”

“噢!是博士啊!”他似乎为她的回答所震惊,聊天的兴趣锐增。“真是年轻有为啊。”他说这话的同时,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睛不大,单眼皮,看向她的眼神总是意味深长又平静柔和,但却不让人反感,总是让她想到家里性格活泼说话幽默的舅舅。

她摇了摇头:“今天,还真是谢谢您。”

“哈哈哈,谢我什么呀?”他笑出了声,她隐约看到他不那么整齐的牙齿却仍保持着这个岁数难得的洁净,想来他没有抽烟的习惯。

Arbitrage.”她害羞地停顿了一下,“谢谢您提醒我想起这个词。”

他又笑了起来,这次幅度更大一点,脸上的酒窝和露出的虎牙分外明显,但眼尾炸开的皱纹抵消了它们的魅力。

“我从小读书就不好,我最欣赏的就是你们这种有文化的人。”

他对她的道谢并未直面回答,反倒是用另一种方式缓解了她的尴尬。听了他的话,她更加仔细地打量着他的样貌,不同于其他中规中矩的中年人,他的发型仍然保留着年轻人的风格,刘海随意分布在他的额前,他时不时会用右手摆弄一下,即便是需要搭配正装的皮鞋,他也选择更为休闲的款式——是的,他身上没有读书人的气质。

他聊天很有技巧,即便是素不相识的关系也能让他平衡得很好。他向她讲述了他过去的人生经历,在她听来真假参半,可他的叙述让人对他难以怀疑,比如他在部队时候喂猪除草的悲惨经历,以及转业后跟埃隆·马斯克交谈的盛大场面,这些无厘头的对话像是对车上时间的一种搪塞,却又足以让人忘却时间。她时而发笑,时而发问,全然忘记了陌生人之间该有的隔阂。

“今天可真是幸运,认识你这样一位优秀的朋友。”他把车停在路边,在她解开安全带的同时对她说。

朋友?她认为他们的关系理应止步于此,他的话反而让她摸不着头脑。

“未来有机会可以一起合作。”他掏出手机,示意她留下联系方式。“还有,以后不要对我说'您',也不要说谢谢。朋友之间,应该的。”

朋友?也许他们可以算得上朋友?

他身上携带的热情和松弛冲淡了她的疑虑,她想,交个朋友也许不错。

她接过他的手机,留下了她的电话号码。当她抬头的一瞬间,恰巧与他的目光接上,他正温和地看着她,似乎也在打量她的眉眼。她转而推开车门,在车窗外与他道别。他前倾着身子与她隔空挥手,尽管已经相距甚远,但她仍然看到了在他左手无名指间反光的戒指,格外刺眼。


03

他说,他们是朋友,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是真心相待的朋友,是游离于社会关系之外的朋友。

“难道结过婚的男人女人就天然失去了社交的机会吗?”

他依然笑着发问,过分的坦然,让她觉得自己因此而产生的顾虑反而龌龊。

“朋友分很多种,除了你之外,我也有很多其他朋友,各行各业,各个年龄。我始终认为,多个朋友多条腿走路。”

他拿起桌上的茶壶,耐心地跟她解释,不时为她没有动过的茶杯添上新茶。

“我只是觉得,没有什么事情的话,我们可以不见面。”她低声反驳着。

他无奈地笑出声:“你想多了。”

面对他的反应,她立刻无地自容,她着急地想要开口解释,可无法组织出有逻辑的语言。只好静默着不说话,看向别处。

“不见面,还能称得上是朋友吗?”

他微笑着问她,实际上却并没有真正想要得到一个答案,而更像是一种劝导。

“在我们公司,有很多像你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我跟他们都是朋友,我们一起工作,一起团建,都处得很好,没什么不妥。”他说这话的时候摊开手微微耸了耸肩膀,让她更加发觉自己内心的卑劣。

她觉得他说的不对,但是又有那么些道理。她开始讨厌与他交谈,因为在他面前她总是难以摆正她的立场。

“你会滑雪吗?”他突然岔开话题,让她感到莫名其妙。

“不会。”她心不在焉,想要尽快结束这场会面。

“哈哈哈,说起这个,去年公司团建我们去了奥地利,那也是我第一次滑雪。”他笑着,全然不在意她在意的东西。

“像你这个年纪还能滑雪的,还真是不多。”出口后,她才发觉自己可能冒犯了他,于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哈哈哈哈。”他大笑起来。“我就喜欢你的直率。”他在发自内心地笑。“是呀,我滑得还真不错呢!”

停顿片刻,他补充道:“别把我想得太老。”他的一句话将她的警报重新拉响。未等她出口,他赶忙接上:“我的滑雪,就是两个跟你年纪一般大的姑娘教会的。”

“是吗?”

他点点头,浅酌一口茶。她想起那场会议上为她带来灾难的那个中年发言人喝茶的模样,发现他的行为举止确实跟其他中年男人不一般——他修身的衬衣,干净的指甲,清健的身形,无不散发着不甘屈服于岁月的倔强与渴望年轻的活力。

“所以你看,与形形色色的人结交,本就是人生的一种体验。”

她思索着他的话,终于拿起茶杯,学着他的模样抿了一口:“也许是这样的。”

就在她学校附近的茶馆,他们再一次热聊起来。从国际经济形势的变化到博士就业的严峻程度,再到小孩沉迷手机游戏的解决办法和老人生病就医的现实困难。

“不要把成年男女之间的社交想得那么局限,不是所有人呆在一起就只会谈情说爱。”说到兴头上,他更加大胆且自然地说出他的想法。“我们在一起可以聊很多东西,工作,学业,生活,感情,人生。”

她将信将疑地点点头,他看待事物的想法和见解总是能给她提供很多新的视角,如果朋友的作用是这样的话,也不错。

他满意地看了眼手表,不舍地对她说:“九点了,你是不是该回去了?不然你心里又要想:'跟一个男人单独聊到这么晚是不是不好呀。'”他故意效仿她的表情和语气,惹得她脸红心跳。

她连忙反驳:“没有,没有。”

“读太多书也不是件好事,像你这么优秀的女孩被埋没,看得真让人着急。你要多跟这个社会接触。”

她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感到一丝不悦,半开玩笑地说:“你怎么跟我爸似的。”

“哈哈,那是因为我真把你当女儿啊!”他丝毫不生气,无论什么话,他都能接上。

她也戏说:“那你就从父亲的角度指明一下,我应该怎么接触?”

“至少见面,不要再拒绝我。”

他的话让她左右矛盾。

但她看着他的车向远方驶离,心中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一种有所依靠、有所期待、有所寄托的情绪,使得她马上从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化妆镜,检查自己的妆容有没有花掉——幸好没有,她竟萌发了一种罪恶的侥幸。

从那以后,他们见面的次数多了起来。 即使仅仅是坐在咖啡馆或是车里聊天,她还是习惯拒绝,而他总是不由分说地直接开车到学校门口,帮她做出内心深处想要的选择。她半推半就, 认真准备每一次见面,有时甚至提前走到门口,直至他来后才佯装漫不经心的模样。她开始陷入无止境的盲目等待之中,等待他的下班时间,等待他不确定的到来,这种磨人的等待总是伴随着莫名的期许和悸动,使得她忘记等待本身的难捱。

他来的次数不如开始那样频繁,时间却很固定,七点至九点——他下班回家的时间。短暂的会面之中,她完全丧失了主动权。二三十分钟的时间里,他常常会接到不同的电话,他从不刻意隐藏,而是会镇定且坦率地说出:“是我的老婆。”有时儿子提醒他回家别忘了带糖果,这时他又会说:“要好好珍惜单身的时光”。

他的坦荡将一个有趣的难题抛给了她:若是再跟他呆在一起,似乎是一种极不道德的抢占行为——她占用了他本该属于家庭的那部分时间;若是选择当即就离开他的身边,那么足以证明她对他的心理社交距离已经超出了正常范围,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心虚感。而他做事滴水不漏,通常会以“早点休息”等关心她的方式结束约会,让她找不到他的坏处,因而常常陷入一种矛盾的自责。

黑夜的寂静总归让人浮想联翩,她说过将不会再和他在这个时间见面。他把与她见面称之为回家的顺路之事,也为她找到一种并不合理的心理慰藉。她在树立规则,他在打破规则。有时,这也成为了他们之间的一种乐趣。

至于那些事,她不问,他也不说。因此她时常忘记,他是个已婚的男人。


04

西京的凛冬,向来以无情著称。她脸蛋冻得通红,往下拽了拽毛线帽的边檐,两只手用力地在嘴边揉搓,呼出的热气不但如隔靴搔痒,反而让片刻温暖过后的凛冽难以承受。雪花在她翘起的睫毛上结晶,她顶着一朵朵水珠向远处费力看去,即便迎面而来的车灯使前来的车辆模糊不清,但凭借熟悉的车速和默契的判断,她欣喜地眨眨眼睛向前坚定走去,水珠顺着她的睫毛流入眼睛,使她吹红的眼眶更加钝涩。

她赶忙钻进车里,两只手紧紧地攒成拳头放在她的大腿上,僵硬的身体始终保持一个姿势,晃神许久才有些许暖意。

“对不起。”他歉疚地为他的迟到作出回应,语气依稀透露出一丝心疼。

“你又迟到了。”她有一些不满,但也习惯了。相见的珍惜早已将埋怨的心情抛之脑后。

“下次等我叫你再出来,好吗?”他关切地看着她,语气像是一种哀求。

他知道,她是个聪明的人。她从来不会将自己的不满赤裸地展现出来,但足以让人知道她的不快。

她赌气地瞥了一眼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双臂交叉抱到胸前,面朝窗外,发出一声细声细气的“哼”。冰天雪地的映射下,她的脸看起来通红又透亮,毛茸茸的衣领将她的小脸托起,像一颗即将成熟的苹果,让人忍不住想要将其摘下。她知道,也或许不知道,这些举动在他看来是一种含蓄的邀请和诱导,她无心地将自己当成猎物,向对方展示最为可爱的一面。

大雪将车内外的世界隔绝起来,分外安静,分外燥热。车里的暖黄色灯光让气氛平添几分暧昧,透过玻璃车窗,她看到他温柔地笑着,在这个年纪的男人身上,是不会露出这种表情的。她已觉达到效果,将手臂放了下来。

忽然之间,她发觉自己的身体涌入一股暖流,紧接着浑身如触电般抖动起来,电流直击心房。她当即回过头——他伸手将一只暖手宝放到她的手掌心,顺势握住了她的手:“这样就不冷了。”

他的手宽大而厚重,能感觉到他手心深陷的掌纹与她手掌的纹路贴合交错,不知是暖手宝还是他手的作用,让她过于温暖,不想挣开。短暂的一阵享受之后,她听到了理智的声讨,害怕地想要挣脱。但她的手只是微微发力,就被他更加用力地攥紧。

她错愕不已,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不要总是推开我,好吗?”

他摇尾乞怜,竟让她生出一种上位者的怜悯。指尖的触碰,手掌的摩擦,她感觉他正通过手拥抱她的身体,气氛如此微妙,使她浑身火热。她看了眼藏于他俩手掌之间的那只粉色暖手宝,上面印刻着她最喜欢的浣熊图案——她喜欢粉色,曾说过想要去动物园看浣熊。他对她耐心、细心,记住她的喜好,知道她畏寒。他说过,他不擅网购,这只暖手宝许是他花了不少精力才在街上淘到的。他笨拙地用他的方式向她表达好意,手掌的温度渐渐捂化了她的心,她不禁心软。

“你这是在做什么?”她带点佯嗔地问道,却也没有再次挣开他的手。

他的身子完全向她侧过来,车顶的灯光打得他的眼睛诚恳且哀伤,与四十二岁年纪眼神里该有的圆滑不符,此时的他反倒像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小心翼翼惹人同情。即便是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也让人想要尽可能站在他的立场上体谅和包容。

“不知从哪时起,我的感情发生了变化。我喜欢听你说话,认真分析你说的每一个字句,喜欢看你生气的样子,更喜欢你对我笑的样子。跟你在一起聊天,哪怕什么都不说,就这样静静呆着,我都会开心。”

她听他说着,哑然无声。

“我知道我这样一定会让你感到奇怪,我不敢和你说,可忍耐也是一种痛苦。小雨,我想每天都能见到你。”

见她没有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我每天面对形形色色的人,真的很累。而你单纯、善良、真诚,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能卸下防备,做我自己。我知道我的年龄和身份一直让你困扰,但是你总要相信,世界上是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只想真心地与你相处,互相袒露脆弱,让生活有点盼头。请你不要责怪我,就把我当成一个长辈也好,让我和你继续相处下去。”

她听着,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平日处事游刃有余之外罕见的谦卑和顺从。她既害怕又激动,一个年近半百的已婚中年男人向自己表白,为什么自己会有所动容?

她是从小城市走出来的人,父母都是当地的中学老师。从小,她就被送到寄宿学校,在父母和老师的精心打造下,她被规训为一个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从重点中学到重点大学,从本科到博士,她靠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出城外。除了读书,她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不在乎。在社会环境与父母望女成凤心理的作祟下,一切事物都恰巧形成合力,推动她走入孤独而又丰盈的封闭世界中。她天真地幸福生活在众人为她营造起来的保护圈,享受着严格的爱与教育,读书已经成为了她的一种乐趣,一种习惯,一种本能,更是她生活下去的尊严与手段。

她饱读诗书,热爱文学,宝玉“说什么金玉良缘,我偏要木石前盟”的誓言让她为之动情;“也许世界上也有五千朵和你一模一样的花,但只有你是我独一无二的玫瑰”的罗曼蒂克遐想让她天马行空;“喜欢你就像喜欢春天的熊一样”的告白让她知道爱情的无稽。文学让孤独的沙漠开出一朵鲜花,文学让干涸的生命找到一线生机,文学让她对生活充满童话般的幻想,使得她始终比同龄孩子的成长慢半拍。然而,拥有一颗文学的心是痛苦的。除了几个老家早已失去联系的发小之外,她几乎没有任何朋友,也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曾走进她的生活。她不止一次在橡树下来回踱步,想象自己是其近旁的一株木棉。文学让她彷徨,因为她找寻不到真爱的模样。高考那年,她决定选择翻译专业,她要离开文学,离开痛苦。她孤独,寂寞,却又坚强,她从不从别人的手里借纸巾擦眼泪,她充满期许,她常常失望。

没有一个男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她不想放开他的手,甚至想更靠近一点,去抚摸他脸颊两侧的胡须,摸摸他的头发,告诉他没关系。但他另一只手指间的戒指与灯光反复擦撞,发出咄咄逼人的光芒,她的恐惧油然而生。他是有家庭的人,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样一个男人的车里,让他肆无忌惮地握住自己的手,听他说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花言巧语?想到这里,她将手用力从他的手下抽出,那只暖手宝像旋转的陀螺一样滚落到座位底部,发出一连串让人心碎的碰撞声。

“那你的老婆呢?”

她愠怒地问出这句话,却看到他长舒一口气,似乎早已做好了准备,等着这一刻的到来。

这些事,这个话题,是他们第一次直面。

他不自然地将被甩开的手收回,随即眼神瞟向别处:“我不爱她。”

他云淡风轻地吐出这句话,冷漠得判若两人。

“你不爱她?”她无奈地笑出了声,怎么会有人不爱自己的老婆。

“我不爱她。”他再次斩钉截铁地向她确认,提到他的老婆,他总像换了个人。

“不爱为什么结婚?”她对眼前的男人感到生气,更多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哀怨。

“是她先追求的我,当时我父母催得紧,就那样结婚了。我从开始就不爱她。”

她不懂。但她也知道,在他们那个年代,父母指婚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结婚的时候我才二十六岁,从二十六岁开始,我就失去了爱情。”

二十六,一个和自己年龄相同的数字,一个还在把爱情当做人生必需品的年纪。这个年纪,她还没有真正推开过爱情的大门,对爱情还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她能够想象在此时失去爱情就如同怀孕的母亲被宣告未出生的孩子拥有先天疾病,让母亲去选择孩子的去留,是一件无比残忍的事情。而二十六岁的他,那时决定将爱情这个刚刚发芽的胚胎舍弃。

“等你以后就会明白,和不爱的人结婚,是永远不会幸福的。”

“可你们还有了孩子,不是吗?”他很少提及他的孩子,但每次说到他的孩子,他的脸上总是洋溢着难掩的幸福。

“孩子是孩子,夫妻是夫妻。除了对孩子一致,其他都是背道而驰。”

他说这些的时候不再看向她,而是皱着眉头,将眼光放到顶在方向盘的左手上,厌恶地审视着那枚戒指。

“但她仍然为这个家庭付出着。”她的眼前浮现出一个贤妻良母的形象,心里充斥着不安和胆怯。“只是因为你不爱她,就这样做吗?”

“她爱我,就不会那样自私。”

“自私?”

他的脸上闪过一道阴霾,进而沉默不语。

“这是你的家事,不方便的话可以不说。”她知趣地打住话题,关于他们,她好奇,却又不想了解。

他急忙转过头:“不,我一定要说。我就是要说出来,敞亮地面对你。”他似乎有难言之隐,正在思考接下来的话是否要全盘托出。

“你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夫妻会吵架离婚吗?”过了几秒,他自问自答:“因为他们性生活不和谐。”

他患得患失地说出这句话,因为对她的反应没有把握。他已经想好了如果她直接推门而去,他是要挽留还是任她去。

然而她没有,只是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复杂的表情在她脸上交错闪过,久久化为一声微弱的叹息。

“所以原因是这个?”

“这只是最令我崩溃的原因之一。其它原因不过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尚可跟别人倾诉两句,但这个秘密,我隐藏了将近二十年,不能跟任何人说,也没有可以说的对象。”说到深处,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每当我们亲热的时候,她很快就会满足,然后就会用大腿抵着我,将我拒之门外。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十多年,我想没有人能忍受。”

他自顾自地说着,一时间失去了往日的圆滑,过后才想起观察她的反应。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也许猜到了她在想什么。

“你可以任意解读我对你说的这些话,无论你怎么想,我都不会后悔,因为你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此刻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跟你说出这个秘密。现在我好受了很多。谢谢你愿意倾听我。”

他先发制人的感言让她手足无措。她的内心无比复杂,一边试图站在他的立场上为他打抱不平,一边对于此时的话题感到心里不适——微妙的气氛、变质的关系,他们不适合谈这些。

“我已经忘记了爱的感觉。人失去爱,是没法活下去的。”

他的眼里竟然闪烁着若隐若现的泪光。她不自觉地想要同情他,文学告诉她,每个人都有追求爱的权利。

“为什么不离婚?”

“这个问题就像你问我为什么和她结婚一样。结婚的时候没有选择权,离婚也一样。”

“我想她也有苦衷。再怎么说,你不应该这么对她。性不应该是你们之间的阻碍。”

“婚姻不是你想的那样。性只是千千万万的阻碍之一。但它确实很关键。你以后会明白的。”

她想,他对于婚姻的忍耐并非一朝一夕,为了摆脱这个要命的枷锁,他大概是个惯犯。

她十分不悦,不顾忌地问:“我是第一个吗?”

她天真地问出这句话,甚至夹带着一种想让自己成为唯一的愿望。

“小雨,我不愿意骗你。”

坦率是他身上难得的品质,他从不会顺着她的心意去说话,好像只擅长陈述事实。她欣赏这一点,同时也讨厌这一点。一股无名的怒火让她突然失去理智,她对他的不忠感到憎恶,又为自己不是他心动的唯一而感到妒忌。她盯着他的脸仔细端详了几秒钟,似乎是对他的一种警告,让他最好能够读懂她此时复杂的情绪。但他只是呆滞地看着她,好像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她不留余地地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跑去。他惊慌失措地追了上去,不够灵活的身体在沾满泥污的雪地里跌了几个踉跄,不耽误他边摆正重心边大喊着她的名字。

“听我把话说完好吗?”他一把抓住她的小臂,让她瘦弱的身体无法挣扎。

“我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知道我说出来就会让你误会,但是你这么好,我做不到对你说谎话。我只想把我的心里话,最真实的、最真诚的,告诉你,你不是最讨厌不真诚的人吗?所以我才想要一定说出来,坦诚地面对你。我不祈求你能理解我,我只是不忍心骗你,你听我把话说完,再决定,好吗?”

他嘴里呼出的团团白雾在他们俩中间打转,随后缓缓升空,让她看到他焦急的嘴唇干裂发白,点出几滴红色。

她不说话。只是倔强地把头扭向一边——他知道这是给他的机会。

“如果我家庭幸福,我会这样做吗?”着急,愤怒,委屈,复杂的情绪夹杂在这句温柔的质问里,让她不禁正眼瞧了他一眼。

“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是真心换真心,但大多时候,真心都换不来真心!等你开始了一段感情,开始了一段婚姻以后,你才会知道,人一辈子是不可能只爱一个人的!”

“人一辈子是不可能只爱一个人,但是人可以选择只爱一个人!如果什么都不管不顾地去爱,不管你的家庭,不管你的老婆,不管你的孩子,就这么随便地去爱别人,跟动物有什么区别!”

他的话让她生气,因为他侵犯了她的乌托邦世界。她不知道自己是在为他的妻子打抱不平,还是为自己,还是为那份她所珍视的真爱。

“两个人相爱才有意义,但爱这个东西,谁能说得准呢?爱不是非黑即白那么简单,就算开始相爱,后面也会变淡,直至消失。当一个人不爱你了,你还要为了旁人的眼光和强烈的道德感装出一副好男人好女人的模样,然后独自在短暂的生命里放弃爱、放弃自己的幸福,只是为了去维持已经没有任何价值的婚姻吗?何况我们的婚姻就不是从相爱开始的!”

“就算她也不爱你了,就算她自私不顾虑你的感受,就算你们生活中鸡毛蒜皮的争吵数不胜数,但是至少她没有背叛你,没有背叛你们的家庭!你的做法,又何尝不是一种自私?”她悻悻地说,冻红的脸颊开始发青,但隐约的怒火让她感受不到一丝寒冷。

“小雨,你太天真了。”他扶着她的双臂,苦笑着说。“当一个人开始不爱你,就会开始爱别人。”

多么冷酷的一句话。她伤心得想要落泪。

“她在外面也有别人。”他淡漠地说着,让人分不清他是不在意还是太在意。

“你有证据吗?”

“不需要证据。”他的声音一下子沉了下来。“我们是同床共枕的夫妻,她哪怕是不经意掉在地上的一根头发,过几天都能被我发现。别说她的心呢?当我脱下她的内衣,闻到有其他男人在她身上留下的恶臭味时,还需要什么证据吗?”

“这都是你的猜测,或许是你猜错了呢?”

“你为什么宁愿相信一个跟你素未谋面的人,也不愿相信一个此刻就站在你眼前,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的人呢?”

她的一滴泪从眼睛跃出,顺着脸颊滑到嘴角,冰冻的泪痕晶花闪闪,楚楚动人的模样不免让他心疼。

“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把这些丑事说出来。小雨,这是我最难过的地方。”他为她轻轻拭去泪水。“因为我要一直隐藏这些秘密,压抑自己的感受,还要克制爱上别人的冲动。我努力过,但是到现在,我不想再那样做了,人生能有多长?我们都应该好好爱自己。”

“你就不怕伤害到你的孩子吗?你的孩子知道他的爸爸不爱他的妈妈,还在外面爱着别的女人,他会怎么想?”

“我不会伤害到他。因为他的妈妈很爱他,他的爸爸也很爱他,这就够了。爱他,他就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事情。”

呼啸而过的寒风吹起她压在毛线帽下的头发,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臂膀,把头低了下去。她十多年来接受的教育第一次受到了赤裸的挑战,她为什么会想要理解他?她为什么会对他的话如此深信?她为什么认为他应该这样做?她的头有点阵痛,她感到羞愧。

“我也不是那么随便的人,我不会随随便便就爱上别人,爱是珍贵的东西,是最可遇不可求的东西。所以我不会在不值得的人身上再浪费时间和感情,只会用心地去寻找,全心全意地爱。”

“那那个女人,是值得的,还是不值得的?”她抬起头,眼神微波荡漾,再一次问出这个天真的问题,让他哭笑不得。

“你想要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真话是......不值得。”

“为什么?”

“因为我和她之间什么都没有。是她爱我多一点,我对她,只能说是......习惯吧。习惯了她对我的好。”

“我不相信。”

“真的。我们就是像正常的朋友一样相处,有时会去唱歌,有时会去喝茶,有时还会一起打球。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种依赖,但我对她,谈不上爱。”

“多长时间?”

“三年左右吧。”

“还联系吗?”

“没有。”

“为什么?”

“她也是结了婚的女人,和我一样大。她想要跟我更进一步,但我拒绝了。”

他知无不言,问有所答,一样让她哭笑不得:怎么让他说真话,他就真的说真话啊。一股酸涩挤出她的心房,她不受控制地追问:“你们什么都没有发生?”

“真的没有。相信我。”他想了想,补充说:“最多,就是她有时候心情不好喝醉酒,靠在我的身上,抱抱我。这是朋友间的关怀。”

她那种微妙的情绪再一次在心海奔腾翻滚着,方才从自己内心好不容易为他争取而来的些许理解又前功尽弃。他说的话是真的吗?如果他对她没有感觉,为什么不会拒绝她的拥抱?真的只是朋友间的一种关心吗?三年光阴,他的生命中一直有这样一个死心塌地的女人陪伴着他,他真的会不为之所动吗?她心中的疑问爬上眉头,幻化为紧锁的结。她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难道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就博取了自己的信任吗?但他会为自己去做那些中年男人本不会做的无聊事,他对自己是鸡蛋里也难挑骨头。他看起来总是十分虔诚,可他本身又是个那么精明的男人。他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有家庭,在波谲云诡的社会上,他什么风浪没有经见过?为什么会对自己如此信任,还说那样的话?还是正因社会的复杂,他才知她天真的可贵吗?自己到底是要用世俗的眼光审判他,还是要用文学的心包容他?

......

她无法再听他说下去了。

许是在大风中站得久了,她病态地咳了两声。他体贴地为她把胸前的围巾再裹一圈,恳请她回到车上。

她摇摇头,什么都没说,只感到头痛欲裂。

他关切的目光追随着她离开的背影,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


05

一个月的时间里,她几乎没有再和他见面。她在尝试重构被他摧毁的秩序,忍住了他的每一次邀约。她想,不能再错下去了。不见面,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但她没有真正想要断开联系,否则也不会和他保持着手机通讯。她心里还是为他保留余地,等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再说服自己。只是她自己不愿意承认而已。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做正确的选择。

没见面的这段时间里,她生了一场小病,是从上个寒冬遗留下来的。她最怕冷——自从上次见面回去以后,她就高烧不退,咳嗽的顽疾蔓延至穿暖花开之际。她以生病为借口屡次拒绝与他见面,而他每日则会坚持把感冒药和新鲜水果送到学校的保卫室,留下他的字条,时不时配上一束鲜花。

与写英文的笔法不同,他写的汉字很优雅。她把他的纸笺都收了起来,时不时拿出来翻看。错过情窦初开的年纪,这是她第一次有了恋爱的感觉。她的心田如同未经开发的伊甸园,鸟语花香,芳草丛生,他就这样得心应手地触碰到她心底的柔软。她像坠入爱河的少女,无法拒绝成熟男人在吵架后奉上的鲜花和蜜语,她在享受这种被追求的感觉,他无需真正付出什么,她也不想要得到什么。这个时候,她最天真,她想要的只是一份千金难买的爱情。

收到男人的那条讯息,依然是在一个处于下班时间的夜晚。他以迫切的口气请求她赏脸见他一面,因为太过于思念,以致于他的生活即将天崩地裂。他的表述让她觉得意外异常,她积压的情感也再无法藏身——她换上一身淡粉色针织连衣裙,决定与他见面。

那辆奥迪车已经恭候在门口,他正站在车门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来的方向。他的身姿依然挺拔,但能看出短短的时间内又蒙上了一层风尘。好像闹过脾气的恋人似的,她有了与一个月之前截然不同的感受——就是这样一位高大、结实、沧桑,却又柔情似水的男人,在这些天来照顾她的方方面面,给予她恋爱般的错觉。看到他的这一刻,她好像不由自主地原谅了他。甚至,他可能原本就没做错什么。

“我好想你。”他关上车门,急切地告诉她。“都是我不好,我嘴笨,有时候说话会伤害到你。我应该想到,你就像个小孩一样天真烂漫,不该告诉你那么多让你难以接受的事情。都是我不好,对不起。”

他比她年长十六岁,在她面前放下姿态和自尊,而自己的所作所为,却好像在欺负他的模样。她生出一种无端的愧疚。

他其实不知道,在这些天来,她气的只是自己。她对自己感到失望,对自己下一步的选择感到困惑。她痛苦地在爱与不爱之间徘徊,因为她必须在接纳与不接纳之间做出抉择。她意识到自己不再是那个父母眼中令人骄傲的孩子了,因为自己想要去爱的决心是如此下流。

“看你的消息,是有什么急事吗?”

“没有,我只是太想你了,太想和你就这样坐在一起说话了,每时每刻都在想。”

车窗外两旁的桃树枝繁叶茂,盛开的桃花映在她的脸颊上,渲染出一抹粉红。他的脸上也荡漾着春天的气息,只是下颌的一道划痕有点抢眼。

“这是什么?”她指着他那道不深不浅的伤口问道。

他用手摸了摸她手指的地方,拉下遮阳镜确认了一下:“哦,没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划到了。”

她顺着他的下颌仔细往下看,一条更长的划痕在他的脖颈间蹭着衣领来回晃动,仔细观察才能发现伤口上卷起来的一点点皮肤碎屑。很明显,是人的指甲所为。

“那这个也是划到的吗?”她指着另一条伤口问道。

他继而用手下意识摸了下,那道划痕渗出几点小小的血滴。

他不再遮掩,而是无奈地说:“是她抓的。”

“你们吵架了?”

“对,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几乎没有一天是不吵架的。”

她没有说话,从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一张创可贴递给他。

他说:“你真好。遇见你真好。”

她撇撇嘴,又对他产生了同情,也许他过得真的不幸福。

“她经常这么抓你吗?”

“这些年好点了,毕竟我们都老了。刚结婚那会,经常吵架、打架,她性格很刁蛮,常常是动手不动嘴,一不高兴就抓我、掐我。我的身上到处都是她留下的淤青。”

“你不反抗吗?”

“她发泄完就好了。我要是反抗,那更不可收拾,而且我不想让孩子看到我们打闹的场面。”

夫妻争吵中,向来都是女人吃亏,他倒是奇怪,对女人迁就得过分,甚至有点软弱。她不明白,是他保护孩子的责任心太强,还是涵养过高才会处处忍让。

“那你们......为什么吵架?”她试探性地问道。

“夫妻吵架, 就是什么都能吵得起来。在一起久了,即便是把两个人扔到马尔代夫去度假,也会因为先去海边还是先去吃饭而争吵,然后上纲上线到一些伤害彼此的话题。”他说着,满眼伤感,呈现出中年人原本该有的苍老。

“夫妻吵架也是难免的。”

“大人之间的事情,不要总是带上小孩和老人。她一吵架就会祸及我的父母,而且还不避讳着孩子。”

他的一面之词,让她无法精准判断他生活状态的原委,看到他真实存在的伤口、怏怏不乐的苦痛,她只能选择相信或是不相信。她从他的手里拿过创可贴,为他脖间的伤口小心贴上,那道伤口鲜明地张着嘴巴,她似乎能看到女人崩溃尖叫的面容和男人雄起呐喊的战争场面。那个女人曾经也深爱着他,而今的婚姻却让两人身陷囹圄。

她不由自主地感慨:“爱真是复杂的东西。”

他再一次缓缓握住她停留在自己脖间的手,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她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应激,只是睁大眼睛,略显惊讶地看着他。他将脸埋进她的小手里闭着眼,片刻后才睁眼回应她:“爱之所以让那么多人为之奋不顾身,正在于它本身的复杂性。”

她思索着他的话,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接着说:“婚姻就是要存天理,灭人欲。强行上这一层枷锁,自以为能让复杂的东西变简单,但爱的求生欲望是最强烈的,它会冲破世俗的束缚,勇往直前。爱是天时地利人和顺其自然的东西,你不能阻止它发生,也不能阻止它结束。”他停顿了一下,稍加用力地握紧她的手:“所以,小雨,你能理解我对你的感情吗?”

她将信将疑地半点了点头。

眼前的这个男人着实让她头疼,他的处境,他的遭遇,他每一个令人恻隐且无法考证的故事,都让她难以判断他在爱情里的是非。她渐渐失去自己的原则和底线,因为她与生俱来的善念和同理心,同时在此时也演变为一种不堪的败坏。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在帮助他找回爱情,还是伤害另一个如他所说的“坏女人”。她对天发誓不想要破坏他的家庭,她不愿自己的作用力影响到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她需要的只是:他原本就不爱他的老婆。这最令她安心,她的出现可以帮助不相爱的两个人从婚姻的桎梏中挣脱出来,替他们扯下那层“不再爱了”的遮羞布,他们可以找到理由去再爱一次,不浪费宝贵的生命。

他们双手紧握,暂时忘记了其它的东西,旁若无人地相视而笑。

她已经忘记了规则,但有时也会想起。是的,她就这样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他,为他深深着迷。她时常在想,如果这个男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感情骗子,那么他的手段着实高明。因为她在知道一切之后爱上了他,包括知道他的家庭,知道他的孩子,知道他过去的情感经历。她自发地接纳了他的一切,让她爱得别无选择,爱得心甘情愿,爱得丧尽天良。


06

他生日这天,她为他亲手学做了生日蛋糕。他曾说过,结婚以后,人就失去了做小孩的权利。过生日、吃蛋糕是小孩才能享有的特权。她第一次主动去找他,来到了他的公司门口。西京太大,通勤时间过长,他加晚班的时候就会住在公司附近的员工公寓里。她心怀忐忑,冒冒失失地来到这里等待,想要给他一个惊喜。她不敢站在太过显眼的地方,生怕给他带来什么麻烦。七点,八点,九点......终于,在一个身材发福的老人身后,他紧接着跟了出来。他护送老人上了一辆商务车,随后朝她等待的方向走来。

天色已晚,走到近处,他才看到她,面带几分喜色,十分惊讶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她抖了抖手中的蛋糕礼盒:“生日快乐。”

他四下张望,然后一把将她揽入怀里:“久等了。”

暖黄色路灯下的两个人影在春风中摇曳,她第一次体会到拥抱的感觉。她轻轻拍了下他的后背,拘束地说:“好了,在外面呢。”

他把她从胸口里抱出来:“今天加班太晚回不去了,我们换个地方聊。”

眼看着快要十点了,她拒绝了他的邀请:“不了,我只是来给你送蛋糕的,祝你生日快乐。”

“你难道要今天的寿星一个人边流泪边享受这个蛋糕吗?”他故作可怜,惹她发笑。“至少陪我吹完蜡烛,许了愿吧。”

她想了想,为难地答应了他。

距离他的公司500米左右,他带她回到了附近的公寓。他一边开门一边打趣说:“这里就像我的避风港,除了刚分配下来时她来过一次,再没有其他人来过了。”

她倍感荣幸终于做了一次他的唯一,同时也有几分犹豫和不安。听说女人进了男人的房间,就是对肉体关系的默许——她不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否会在她的可控范围之内。

房间不大,被他收拾得还算整洁,屋内没什么大件陈设,但该有的生活用品一应俱全,看得出他经常在此过夜。他招呼她稍作休息,然后独自走进厨房煮面。她局促地坐在沙发上,打量着屋内的每个角落,不知道应该找点什么事情来做。

“需要我帮忙吗?”她朝厨房的方向喊道。

“不用,你坐着就行,面马上就煮好了。”

她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心中萌发了一丝暖意——也许,结婚以后就是这样的温馨画面吧。想到他和他的老婆,她又不解:人到底为什么会变心呢?

“面好咯。”他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走到客厅,把其中多加了一颗鸡蛋的那碗挪到她的面前。

她用嘴吹了吹面汤,然后嗦了一口面条:“你的手艺真不错。”

“哈哈哈,我喜欢做饭。”他得意地笑出了声。“有机会我再给你做一顿大餐。”

“你经常住在这里吗?”她随口问道。

“是啊,加班加得晚,就会住在这里。不过,有时候不加班也不想回家,就也会住在这。”他边说,边大口吃着面,好像要把什么不痛快都吞到肚子里似的。

她注意到他的情绪,立马转开话题:“还没切蛋糕呢!”说着,她打开包装盒,奶油香气扑鼻而来,一个精致的双层小蛋糕呈现在他的眼前,他又惊又喜:“真漂亮。”

她把蜡烛逐一插到蛋糕上:“嗯......忘买打火机了。”

“我这里应该有。”说着,他起身四处寻找,“但不记得是放在哪里了......”从客厅到厨房,他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也可能在房间里。”

“那我去里面找找。”她没想太多,走进了他的房间。在他的书桌上,摆放着几本过期的金融杂志和一个只塞了两根圆珠笔的黑色笔筒,除此之外已经一览无余,没有更多的东西了。她转而注意到了他的床头柜,下面有两个抽屉。正在她做思想斗争之时,外面传来了他的声音:“外面没找到,里面有吗?”她当机立断,拉开了他的抽屉。令人欣慰的是,一只打火机安静地躺在空旷的抽屉正中央,但令人咋舌的是,在打火机的周围,抽屉的边缘,散落着几只独立包装的避孕套,它们犹如被发现的寄生虫,同样目瞪口呆地盯着她。它们昭告着一个事实:在他老婆之后,在她之前,应该还有其他女人光顾过这个房间。

她失神地关上抽屉,久久不能相信。

他说只有过那一个人,他说和那个女人只是普通朋友,他说他拒绝了她,他说这个房间再没有其他人来过,他说他家庭的不幸福,他说他对自己是真爱......一时间,他曾说过的那些话全部崩塌,连同着她对他呕心沥血才建立起来的信任,一起坍塌为一片废墟。如同晴天霹雳,她想了事情背后的无数种可能,也许一切只是一个误会,也许他只是在有些无足轻重的地方欺骗了她。

她手足无措,无助地站在原地。

听着他的脚步逐渐靠近门口,她木然地说:“找到了。”

她尽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但应该还是被他察觉出了什么端倪,他的视线移到藏在她身后的床头柜,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

“好,找到就好,我们快来点蜡烛吧。”他拉着她的胳膊快步走出房间,关上灯,用打火机点燃蜡烛。

“你许了什么愿望?”在他睁开眼,吹灭蜡烛的那一刻,整个房间黯淡下来。她不再能够看得清他脸上变换的表情,一如她无法看得清他的内心。

“我许愿:真爱之人永伴身侧。”他说着,将她从沙发上牵起来,紧紧拉住她的手。尽管没有灯光,但她仍能感受到两人距离之近,他吐露的鼻息落到她的脸上,让她蹙起了眉。连同他现在说的这些话,如针般刺进她的心。

真爱之人......她听得无奈。

“那我们现在算什么?我是你的情人吗?”她虚弱地挣脱他的手,夹带着一点令人难以发觉的哭腔。

“不,你是我的朋友,是最为真心的朋友,是最为珍贵的朋友,是排斥所有人在外的朋友。”

朋友,又是朋友。她这才意识到,以朋友之名,不是在开导她,而是开导他自己。此刻,她宁愿听到他承认自己是他的情人。

他接着说:“就像......就像流浪地球只能带一样东西的话,我一定会选择你。不,这个意思不够准确,应该是就算明天世界末日来临,火山喷发、地震海啸全部向我招手,我也会毫无留恋、幸福地死去。因为一想到有一个与我真正心意相通的人存在于世界上,并且我们彼此找到了,就死而无憾。所以,答应我,不要离开西京。毕业后也不要离开西京。我会帮你在这座城市站稳脚跟。”

如此动听的语言,如此坚定的承诺,如果在十分钟之前她不曾拉开那节抽屉,她一定会感动得泪流满面——尽管此时她也落了泪。她小声啜泣着,他并不知道她哭泣的真实原因,只是像过往一样,温柔地用那双宽大的手掌抚摸着她的脸颊——若不曾发生刚刚的事情,他是个对她挑不出毛病的人,她不止一次控诉上天,为什么让所爱之人与她错误地相遇。她多希望这一切都是一个误会,不,她希望一切都是她的一场梦,醒来过后,她过着正常的生活,从未有这样一个男人闯入过她的生命。想到这里,她不能自已地抽泣起来。他应该以为,她只是感动得无法自拔。

他打开了灯,看到她哭红的双眼仍冒着泪珠,不免让他怜惜,递给她几张纸巾。

她没有理会他。稍作平复后,她淡淡地问道:“你之前说的那个女人,你也这样做过吧。”

他愣了一下,她心痛地看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愕。他知道那个东西果然已经被她看到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矢口否认,只是再次拉起她的手,用大拇指在她细腻的手背上来回摩挲:“我们不要再去谈这些扫兴的事情好吗?都过去了。你要向前看,我们拥有的是现在。”

她颤抖地哭着说:“你说你最喜欢我的真诚,你知道我最讨厌不真诚的人。请你不要骗我。”

他们之间第一次出现了巨大的裂痕,是因为一个曾存在于他们之间的第三者。第三者是欺骗,是隐藏,是不真诚,是她对真爱幻想的破灭。她知道,把真爱寄托在一个已婚男人身上本就荒诞至极,他身上本就携带着背叛的因素。但真爱之伟大,让她觉得可以包容一切,越过一切——只要两个人是真心相爱。她天真,幼稚,虚伪,可恨。她愚蠢地攀比着对方的过去,计较每一个第三者的出现,殊不知她正是在扮演着这样的角色之中迷失了自我。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骗了你,在这件事上,是我骗了你。因为太害怕失去,我才会那样说。我们之前那么多次不欢而散,就是因为你太单纯,你对爱情的想象太过于美好,你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而我,只是一个结过婚、有孩子、出过轨的老男人,在你面前,我不想让自己更加糟糕了!如果我当时告诉你实话,让你知道我和那个女人一样相爱了三年,你还会给我机会让我们相处到现在吗?是我做的不对,可是你和我的立场不同,我也一直在用尽所有力气维护你的天真,我也想过如果有一天被你发现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你一定会毫不留恋地离开,我不知道我该有多么地心痛!因为我是真的爱你!”

他说着,竟也泛起了泪光。

“小雨,你要明白,爱不是你想的那样。真爱不是长相厮守,而是两个人相爱的瞬间。有的人会有很多个相爱的瞬间,组成一月、一年、十年,但有的人只有那么一个瞬间。不管怎样,只要两个人在同一时间相爱过,那就是真爱。我活到这个岁数,是爱过其他人,但那都是过去式,只有现在,我的真爱是你。”

信任一旦崩塌就难以重建。一个集聚了众多危险因素于一身的男人,她不知道他的话还能相信多少。她已经知道她一直在犯错,最好的解决方法是马上转身离开——不论她的离开会使他蒙冤还是昭雪。但人的胜负心作祟,她现在只想弄个究竟。她眼眶里噙着的泪水已经装不下了,它们如瀑布般沿着她的脸颊、脖子、头发顺流而下,这一次,她是真的心碎了。

不知出于怎样复杂的心理,她再一次问出了一个无比愚蠢的问题:“那你会为真爱离婚吗?”

他低下头不说话,只是轻抚着她的头发,陷入深深的沉思。他手掌的幅度是那样轻柔,直达她的心底,若是再拖延片刻,恐怕她心灵的伤口会就这样被抚平。她泪眼婆娑地抬起头,依旧享受着这份苟延残喘的爱恋。他慢慢地越靠越近,轻微的呼吸声穿过她的眉毛,途径她流泪的眼睛,直到两个人的鼻尖交错而过——她闭上了眼睛。如他曾经所说,人生来复杂,但可怕的是爱比人更复杂。因为爱让人失去理智,爱让人为之疯狂,爱可以让人做出惊天动地的蠢事。她想,如果他这时候吻上来,她不会拒绝,她会忘记一切,忘记父母的教诲、忘记世俗的约束、忘记读书的艰辛、忘记文学世界的阳春白雪,她会就这样和他发生一夜情——因为她爱他。她的大脑无法帮她的内心做出选择。

她静静地等待着,屏住了呼吸,眼角的泪滴到了她的脖子里。她心里默念,求求他在自己动摇之前快吻上来,她想要就这样埋进他的怀里,品尝他嘴唇的温度,想象他们纠缠在一起的画面......不再去想今夜过后,明天会发生什么。然而,他的胡须扎进她的脖子里,让她感到一阵刺痛,她惊醒——他的头埋在她的肩膀上,紧紧地抱住了她。

几秒过后,他微弱地说出三个字的耳语:“你走吧。”

他的一滴眼泪也滴到了她脖子里。

他们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她感到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肿胀的下体正顶着她的小腹。


07

安静的夏天度日如年,萧瑟的秋天如约而至。一整个夏季,他都处于半失联状态。这一次,是他没有再提出和她见面。他的态度急转直下,她不甘心地追问,怎能有人如此绝情,说不爱就不爱,说放下就能放下。他只是告诉她:儿子感染肺结核住院了,没有时间和心情想太多。

她知道,“真爱”已经开始在消逝了,他们的瞬间正在逐日递减。她也知道,自己该清醒了,如果是以前的自己,会把自尊心看得比生命都重要,怎能容忍现在的自己做出一次次践踏尊严的蠢事。但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爱能彻底地改变一个人。她偷偷来到西京儿童医院,费劲心思在住院部的呼吸科蹲守,只为了能够见他一面。她想知道这是他真的不爱了的借口,还是确有其事,后者总归是能让她更好受一些。

她终于等到了他,还有他的家人。远远地,她看到没关门的病房里,他和她坐在儿子的病床前,他细心地为儿子擦洗手脚,量拭体温,而她时不时地替他捏捏肩膀捶捶腰。他们会等儿子入睡后,互相依偎在一起打盹,他会拍着她的肩膀,将她的头揽在自己的胸口,安心地睡去。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在她的身上,她看不出一点坏女人的影子。在他的身上,她也看不出一点背叛的迹象。有时,病房还会出现第三个人——那个曾从他公司门口走出被他护送上商务车的老人,她这才看清了这人的容貌——正是他所在金融集团公司的董事长。而他们的儿子亲切地喊着他“姥爷”。如同被橡皮擦掉的笔墨,她的存在被抹掉了一切痕迹。至少她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事实:他也许不爱她的老婆,但他离不开她。因为他们始终是一家人。

那一夜,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备受打击地跑出他的公寓,在凌晨一点的大街上哭笑起来。她感谢他放走了她,帮她终于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让她被迫觉醒过来。他的犹豫实则告诉了她那个问题的答案,但他的反应又让她困惑,他是否真的爱过。

从医院出来后的日子里,她没有再去追问,他也没有了任何回应。她无数次在深夜里辗转反侧:也许他只有在那件事上欺骗了她,是因为害怕真的失去?也许他强忍着肉欲放走她,是发觉给不了她未来的愧疚?不,也许他老婆的形象只是他恶意编纂的谎言,在那一刻他才良心发现?也许,他的婚姻只是倒插门,他确实有不得已也不得意的地方?但也许......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骗局?可那些美好如此真实......回想这一段啼笑皆非的不伦之恋,她扪心自问:为什么会爱上他?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是真爱吗?可真爱是什么?爱又是什么?

问题的答案永远也不会解开。

因为爱本是个谜题。人永远无法真正进入对方的内心,也永远无法衡量彼此真心与否,只能站在铺天盖地的问号之中,直觉地选择相信与否。

借助那次商业论坛的资历,她获得了作为美国交换生的资格——她还没有彻底逃脱第一次“恋爱”带来的阵痛,只能离开西京,离开这个承载了她梦想、幻想和妄想的地方。飞机已经起飞,洛杉矶等待着她的故事是什么,她也不会知道,只好跌跌撞撞地继续寻找。

倚在机窗上,她的大脑彻底放空。她想,多少人为爱前赴后继,想要的只是一个答案,爱是什么。然而每个人都将用一生证明,爱只是一头人类不断想要将其驯化的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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