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田晓洁腰上套着一个游泳圈,径自跳到了游泳池的深水区。
尽管她不会游泳,但在这三伏天里能泡在清凉的泳池,她感觉天气再热一点都没关系。
这是市郊一个最有名的农庄,四周有一条河流环绕,农庄的池塘里荷花别样红,水果长廊上挂着紫色的葡萄,让人垂涎。
这个农庄,上周公司组织活动的时候已经来过了。因为风景太好,游泳池里的水太清太凉。她忍不住,又约了两个朋友过来。
要怪就怪这个夏天太热。35度的高温呐。
段家良望着室外灼热的太阳,人还没有出去,就已经感觉到后背衣服已经湿了一道。
他再次看了墙上挂着的温度计,今天天气40度。
没办法,再热也要出去。
营房四周种了一排树,并不顶什么用。这里是西北大漠腹地,漫漫黄沙望不到边。酷热的夏季,地表温度高达60摄氏度。早上朝沙里埋一个鸡蛋,下午再去看,已经熟了。
这里属于严重缺水地区,没有河流和湖泊,当地人喝的水,是打了很深的井才抽上来的。仅够日常生活用水。
路过站岗哨兵身边,他看到他的后背上已经结起了白花花的汗碱。
(二)
街边梧桐树的叶子黄了,提醒着人们已经到了秋季。白天太阳依旧很热,晃得让人发晕。
下班走在路上的田晓洁拿着手机在刷朋友圈,看到学姐杨敏发了婚姻照。底下一帮她相识的人点赞和评论,但有一个人叫段家良的名字她并不熟。
段家良的评论很简单:“祝你幸福。”
她点开他的名字,资料很简单,所在地是毛里求斯,一条朋友圈都没发过。她对这个在微信里躺尸的段家平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一屁股坐在路边的绿化带上,脱下脚上穿的细跟凉鞋。然后找到杨敏的电话号码,拨过去。
“师姐,那个段家良是谁?”
杨敏正在影楼卸妆:“怎么?想追他?”
田晓洁撇撇嘴:“要不是看你朋友圈,我还不知道我微信里有这号人呢。连他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哦,他是以前我们班上一个女生的同学,有次还跟我们一起去唱歌了。你也在的。”杨敏提醒她。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但我好像没加过他微信啊?”
“哦,有一次你手机忘在我包里了,正好要跟他加微信,误拿了你手机出来,就这样子。我后来也忘记告诉你了。”
田晓洁大叫起来:“啊!什么鬼啊!”
杨敏吃吃地笑:“跟你说哦,他现在还单身,优质男一枚呢。”
“啊,要疯了。”她吼完这句,就挂掉电话。
她平常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爱发在朋友圈,想到有一个被自己忽略的人在看,就像被偷窥了一样。她点开通讯录找到段家良,想把他拉黑。想想,罢了。
(三)
秋风起了,天气冷了。这沙漠不毛之地,越发显得荒凉。
感觉过完夏季没几天,这就把棉衣穿上了。暖气还没烧上,夜里冷得牙根都哆嗦。
二连长清早起来,把脸洗了又洗,胡子刮了又刮,黝黑的脸上喜气洋洋。一看就知道,家属要来队了。
段家良紧了紧棉袄,靠在门背上抽着烟:“别洗了,再洗也是这副样子,跟挖煤的没区别。”
二连长抬起满是泡泡的脸,白他一眼:“瞅你那酸样儿,挖煤的又咋?有本事你也骗一个到这里来让哥们儿瞅瞅!”
这里的人,包括他段家良,哪个不是一张黑脸?夏天烈日晒,冬季北风吹,江南水灵灵的女子,到了这里十天就能变西北婆姨。到这里的三年来,好几个人谈了对象,兴起时到部队来看看,倒了几趟车来到这里,就没有然后了。
他一度是消极的。当初投身军营的热情,被这遍地的黄沙一点一点的掩埋了。暗无天日。
寂寞孤独的时候,只能看手机。看朋友圈里那些人五光十色的生活,尤其是那个田晓洁,一天刷几回,被只蚊子咬了她都要让所有人都知道。
他只是看,从来不发。跟外边人的生活比起来,实在是寒酸枯躁。
(四)
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冷。
田晓洁穿了一件加绒保暖内衣,一件呢子长外套,脚上穿着长统靴子,坐在办公室里还瑟瑟发抖。
外出的同事进来,带了一身的寒气,兴奋地喊:“外面下雪啦!”
一群没见过雪的南方人丢下手头的事情,呼啦一下全跑出去了。
天空零零散散地洒着雪粒子,宛如小米,接到手里,没多会儿就化了。尽管如此,田晓洁还是拍了自拍,咋呼呼地发朋友圈召告天下:南方下雪啦!
等到回到办公室,椅子还没坐热,那个从来没跟他说过一句话的段家良发了一张图片过来,图片是茫茫白雪。还告诉她:这才叫雪。
她很不服气地回他:“得瑟什么啊,下个雪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段家良:“请你来我这里看雪。”
田晓洁:“哼,不去,不毛之地有什么好去的。”
段家良:“我们这里可是好地方,春有沙尘,夏有烈日,秋有北风,冬有大雪。一年四季不重样。”
田晓洁:“当你在吃沙子的时候,我这里已经是草长莺飞了。”
段家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样的风景你肯定没见过。”
田晓洁:“难得你把那不毛之地的生活过得这么诗意呀!”
后来两个人就经常聊天了。兴致来时,聊到深夜都不舍得入睡,而彼此时间对不上时,一个人发来信息,另一个人很晚才回。
他们都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时间会告诉人们,不要长久地跟一个人聊天,聊久了,就会上瘾,会产生依赖。
(五)
他们再一次见面,是在杨敏的婚礼上。
段家良穿着让他觉得别扭的西服站在迎宾处与杨敏寒喧。递完红包,也不进去,就在旁边站着。
杨敏在一旁贼兮兮地笑:“不进去?等田晓洁?”
他有点不好意思:“嗯。”
“进去坐着等吧,她今天一定会打扮得光彩照人才会出现的。你俩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偶尔这两人跟她聊天时会提到彼此的名字,聪慧过人的杨敏自然知道其中的猫腻。
“没到什么程度,只是聊聊天而已。”段家良局促地说。
“光聊天?啥也没干?这进度太慢了。”
他笑笑,把头转向另一边。
田晓洁果然打扮得光彩照人,风头直逼新娘。段家良远远地看她走过来,眼睛都快瞪直了。
但是她看到了段家良,还是有点失望的。
一个大黑脸,寸头,若说这样子穿军装还有点气质,可是穿着西装在人群里,普普通通。
她心里就直接把他PASS掉。入席时他们坐在同一张桌子,相谈甚欢,但言语中已经少了往日微信里的热烈,变得清淡凉薄。
婚礼仪式进行到新娘抛捧花的环节。杨敏瞅了一眼田晓洁和段家良的位置,将捧花扔向他们。
段家良抢到了,然后在人群之中,他把花递给田晓洁,问她:“你可以做我女朋友吗?”
众目睽睽下,田晓洁望着他那期待的样子,轻轻地说:“不可以。”
场面一度安静。
(六)
“你猪脑子吗?”杨敏恨铁不成钢地指着段家良的脑袋:“求爱不知道找个人少的地方吗?在公共场合搞得大家都尴尬。”
段家良小声地说:“那天我喝了酒,酒壮怂人胆。”
经过这样的尴尬经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再聊过天。
戒掉跟一个人聊天的习惯,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以前芝麻大点的小事都要跟段家良说的,现在已无人可诉。有些事不可以跟同事说,跟朋友说吧,人家又觉得她矫情。只有他,照单全收。
有些个夜里,她拿着手机发呆,问自己:段家良丑吗?除了黑点,比张三李四还是帅些;人不好吗?受过高等教育收入不错,也没发现有不良嗜好。
杨敏以前说他是优质男,跟身边同龄人比起来,优势还是有的。
除了距离远以外。谁都知道,距离是异地恋最大的杀手。
大学时代最要好的朋友菲菲着另一个城市过来找她。她失恋了,难受着。她说:从前异地,感情还是很好的,等争取到同城了,不是争吵就是冷战。爱情被慢慢消耗掉,最后两人身心疲惫,一拍两散。
她们谈到段家良,谈到杨敏婚礼上的尴尬,谈到段家良的工作环境,谈到两人的嫌隙疏远。
菲菲说:“你仔细想想,自己到底有没有喜欢过他?”
“有吧。”她小声地说。
但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回头去找段家良。
(七)
为期两个月的演习结束,段家良感觉被扒了一层皮。
幸好这段时间忙,学习,演习,生活充实而累,才没有空想更多。
比如田晓洁。
她不再找他聊天,他不敢跟她说话。她也发朋友圈,但基本上都是些抽象的文字和图片,不知所云。
她从一个活泼外向的女生,变成了一个藏着心事的忧郁少女。他不明白,受到打击的明明是他,为何她更像个受伤害的人?
好奇害死猫,不问个清楚,他总觉得心里有疙瘩,影响他思考能力。
杨敏说:“没听她说碰到什么问题,上个月才加了薪。你这么关心她,干嘛不自己问?”
“我张不开嘴呀,上次被拒绝后到现在还觉得没面子呢。”
“那你还想不想追她?”杨敏问。
“想呀!”
“想就脸皮厚着点呗,任她打任她骂,你就死缠烂打。往难听点说,就当她是敌方的一个碉堡,你想方设法无论如何也要攻下来。”她如是说。
段家良愁着,手里是有炸药包,可是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田晓洁又发朋友圈了,图片是落日下的沙漠,配着一行文字:路途遥远我们在一起吧。
他感觉到机会来了,就在下方回复评论:跟谁?
田晓洁回:谁问我就跟谁。
段家良一阵窃喜,咧着嘴巴笑,骂她:“矫情!”
他又回复评论:晚上等我电话。
(八)
这回轮到二连长站在边上奚落他:“我说段家良,为了洗个脸,你都用了多少水了?你再洗,也还是那张黑脸嘛。”
段家良一脸泡沫,一边搓着脸一边问他:“你还有没有一些什么面膜啊防晒霜之类的东西?给我用点儿。”
二连长瞪着他:“我去!段家良,至于不?女朋友来队而已,又不是结婚。”
“就是来队马虎不得。到结婚的时候,老子才不洗脸,她能奈我何?”
二连长朝他竖起大拇指:“行!你能耐,有本事把人家骗到跟你结婚!”
田晓洁搭上了去驻地的车子。坐飞机,火车,再转汽车。这里的景致厚实粗犷,有别于南方的秀气灵动。车子开了很久,离城市越来越远,到后来,离村庄也很远。
段家良站在营区大门,看见她下车,看见她又大又重的行李包。
田晓洁转过身看见门口杵着的人,朝他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过来给我拎包。”
他这才反应过来,迅速跑到她身旁,拎起她的行李。犹豫了许久,牵起她的手。
田晓洁急忙挣脱:“疯了吧,这是在部队,那么多人看着。”
他握得紧紧地:“怕什么?羡慕死他们。”
晚上几个跟段家良关系比较好的战友约着一起吃饭,饭后闲聊,有人问田晓洁:“两个人的距离那么远,就不怕吗?”
她看着段家良:“不怕,就是路途遥远才会在一起呀。”
这句话把他撩感动了,一只手搂着她的腰。若不是碍于众人,他真想好好吻她。
一年后,他们在西北大漠里举行了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