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我不知是何年何月，亦不知身处何地。我能看到一片茫茫的海，海面在我视线能及的地方与天空相接，海水很静，比最平静的湖面还静，像一面镜子。对于浩渺的大海来说，这种情况是极不合理的，所以我意识到我是在梦里。

海边的沙滩很平，也很干净，不像现实中海滩一样像波浪一样起伏，没有一点被破坏过得痕迹，仿佛千百年来，只有风到过这个地方。

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棵大树，很茂盛的一棵树。树干大概有两三米那么粗，拧着劲往上长。树冠茂密，像一只巨大的绿蘑菇。

天上没有一丝云，蓝的很纯粹。穹顶之下，只有一树，一沙滩，旁边是无边的海。除此之外，再无他物。空气微凉，很舒服。

我回头看身后的地面，没有脚印，和我能看到的其他地方一样，干净的沙滩，没有一点被破坏的痕迹。我好像是突兀地凭空出现在这个地方。然后我又意识到，我不是凭空出现在这个地方的，我从来就在这里。时间在这里是不存在的，一刹那和一千年一样长，瞬间就是永恒。

我朝前面的树走去，好像走了好久好久，又好像只是一转念，我就已经在树下了。回头看我来时的地方，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在向这边走来。他每向前走一步，就离原点远一步，这没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他离终点的距离不增不减。我意识到，那个在走着的人，就是在走着的我。

从树上掉下来一些很细的彩色的沙子，像下雨一样。我抬起头，看到树叶间长着一种彩色的小花，这些像下雨一样的沙子，就是这些花的花粉。花粉落到地上，瞬间就消失了，落在我身上的，化成了尘。我伸手接了一些。

这时我身边有一位年轻的僧人，三十多岁的样子，很普通的一张脸。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而我也不觉得突然，如我一样，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

他说：你尝一尝。我把手中的花粉凑到鼻尖嗅了嗅，没有任何气味。我用指尖蘸了一点，放到舌尖尝了尝，是甜的！我说道。他说：你再尝尝。我又尝了一下，这下是苦的，我皱眉。你再尝尝，他接着说。当我再一次把花粉放进嘴里的时候，酸甜苦辣，咸涩腥冲，所有的味道同时涌现。然后他告诉我，这棵树叫百味树，树上的花叫百味花。花开花落就是一个人从生到死，树上的花粉，就是这个人一生经历过的酸甜苦辣，人生百味。正说话间，一阵风吹过，几朵花瓣随风落下，天空湛蓝湛蓝的，衬得这花瓣很漂亮。

我凝神注目着，看见其中有朵花瓣，随着风翻转起舞，慢慢地变成扇动着的翅膀。离我近了一些的时候，我看清楚它化成了一只蝴蝶，它朝我飞来。我伸手，它就停在我的指尖上，我看着它，好像它也在看着我。

我的视线变得模糊，像是眼睛上突然蒙上了一层雾，直到完全看不清东西，这时候又开始变得清晰。当我视力恢复的时候，我看到眼前是一张人脸，稍加分辨就发现，那是我自己的脸，而我正停留在自己的指尖上——我化成了那只蝴蝶。

第一次用他人的视角观察我自己，感觉奇怪又陌生。镜子里看到的自己是镜像过的，并不是真实的自己，以自己以外的视角看自己的时候，发现我不如镜子里那样好看。旁边的僧人还站在那里，正打量着我——作为蝴蝶的我，然后他冲我微笑。我意识到，他对于这一切的发生，是了然的，我看向更远一点的地方，在走着的那个我还在走着。

我扇动翅膀，这不需要很复杂的技巧，我很快就掌握了其中的要领。这时我想，此时的我借用了蝴蝶的躯体，那么，蝴蝶此时又身在何处呢？我意识里出现了我正在睡觉的画面，我明白了——在我的梦里，我变成蝴蝶，那在蝴蝶的梦里，可能正变成我吧。也可能是我本就是蝴蝶，作为人的记忆，才是我做的一个梦吧。刚才我在那个人的指尖憩了片刻，梦了他一生，因为太过当真，才忘了自己本是蝴蝶。

我朝树上的花飞去，看到精致的，就在上面停留片刻。当我停留在花瓣上的时候，我就尝一尝花瓣上的花粉，这时我的意识里就会出现一个人的一生。蝴蝶的生命很短，而人的一生很长。但是一旦你识破时间的谎言，你就明白，一百年和一瞬间，没有什么不同。我在这里见识了许许多多的人，有些人的一生很精彩，有些则充满了苦难。当然这些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大部分人的一生都很平常，庸庸碌碌的，除了有一些零星的精彩瞬间作为点缀，其余大半的时间，并没有什么值得记述的地方。

侥幸当我再次做梦为人的时候，于百味花上所品之滋味，依稀记得一些，遂执笔录之，以飨众位看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