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天是毁在苏子涵手里的。快三十岁的这几年里,苏行自己逐步得出了这个结论,并且深信不疑。 所以,在外人眼里,韩天曾经的那些诸多越轨的行径,比如浪荡不着家,现在在苏行看来都是合理行为。
但当时,在北方偏远的地区,一个足够小足够闭塞的镇子里,如苏行成长的这一个,像韩天这样漂亮的女人去发达的沿海城市务工,就是对浪荡一词最贴切的解释。苏行警告自己不要相信她们的谣言,但情绪却出卖了自己。
当年她很是不理解自己的母亲,这不理解甚至到了反感的地步,阻碍了她们本就为数不多的浅薄的肌肤亲近。
印象最深的是还在上初中时,某一年春天,在外地务工的母亲在苏行生日前一天赶回来,想给她一个惊喜,但堂姐偷偷告诉了苏行,苏行用了一个晚上做好了心理建设,然而第二天,在学校门口见到母亲时,还是本能地推开了母亲试图拥抱的双臂,母亲脸上闪过的一丝落寞,让苏行记至今日。苏行安慰自己,一年只能见一次的关系,挂着母亲的头衔而已,她做不到同她亲近是理所应当的事,虽然看上去有理有据,但是从来没被自己说服过。
自己是帮凶,所有自我安慰,无一例外,全部溃败,最后终会回归这个结论。细细想来,父母偏宠的缺失,无爱的婚姻,冷漠的孩子,足以摧毁世上任何一个坚强的女人,从前毁了韩天,现在也正在毁掉自己,所以苏行不要孩子,无论多喜爱她们小小肉肉的拳头,多喜爱她们天真懵懂的笑眼,她都不会要孩子。怕报应,她直言不讳。
而那些年,苏子涵就眼睁睁看着苏行在情绪的苦海里挣扎,溺亡,像她的母亲一样,像他一样。所以,苏行对苏子涵的怨恨不比对韩天少。苏子涵是个酒鬼,但不是喝多了会动粗的那种。他的暴力,是冷的,捂不暖,也驱不散,像湿寒一样渗入骨头缝里,就这么一点点侵蚀你。
但,公平来讲,苏子涵也是毁在韩天手里的。不认识韩天时,他连烟都不会抽,当兵回来,精神利落,直到遇到韩天,直到陷入了所谓的爱情。
韩天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大概就是嫁给了苏子涵,错上加错,又生下了苏行。苏行刚满月,韩天就开始了她漫长的修正之路,修正一条路,毁掉另一条。
如果韩天是个普通一点的女人,可以柔软一点示弱,可以把心沉在家庭中。苏子涵也许不会觉得自己窝囊到这个地步,也不会把自己喝残。
他们两个不遗余力地激发出了彼此最坏的一面。暂且相信两人所言,曾经是有爱存在的。那这爱,未免也太微不足道,浅薄到什么也保护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
这是韩天最大的疑惑,一段由自由相爱而起的婚姻,为什么会以毁灭告终。
或许,在生下苏行之后,那残留的一丝丝爱的暖意,随着羊水的破裂,全部溅落到苏行身上,顺便在她心上烙成一块块不完整的印记。
苏行不恨,恨救不了她。她反而可怜他们,打心眼儿里的。眼睁睁地看着两人陷在这段错误的婚姻里,不断地纠缠到变形,彼此折磨却不放手。苏行就这样一直把自己幻想到一个虚假的高处,旁观着,欺骗自己不是当事者。
因此在苏行接到韩天久违的消息告知她自己出家修行去了,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虽然这口气像感冒发炎一样拉的她嗓子生疼,但是她至少能呼吸了,韩天终于自由了,就仿佛这份自由,也有她的份。
“还没走。”
苏行的思绪被打断,手里的烟已经烧了大半截,烟灰掉在地上,韩天掐了烟,抬头看到一旁的许天鸣,一时不知说什么,只点了点头,裹紧了衬衫外套。许天鸣拿出烟盒,挑出两根烟,递给苏行一根,韩天接过去,用许天鸣的火点上。
“这时候了,还这么拼。”许天鸣缓缓开口,听不出情绪。苏行算是许天鸣招进来的人,对于自己当时排除异议的坚持,许天鸣曾一度颇为得意。这也多亏了苏行的卖命。
苏行干笑一声,露台上晚风清凉,34楼的风景不错,可以看到海,和这城市的灯火。
“下一步怎么打算。”许天鸣问。
苏行摇头,深深吸了一口烟,“不知道。”
“歇一阵子?”
“不歇,直接找工作。”苏行没有资本歇着,贷款,房租压在头上,在深圳这个消费水平并不低的城市,无依无靠无存款无人脉的苏行,一天也没想过休息。
手机在兜里震动,苏行查看消息。
“男朋友?”许天鸣问。
“嗯。”苏行懒得解释更多,是唐文彬,“想你,过来吧晚上。”
唐文彬算她的什么呢,男朋友肯定不算,床伴也不算,约会对象也不是,她没法定义。简单回了个嗯,正打算收起手机,没想到唐文彬说在附近,顺便来接她。
“得先走了。”苏行说,刚转身,被许天鸣拉住,“跟我去上海吧。”
苏行沉默,许天鸣松开手,“我先上项目,有合适的岗位内推你,见苏行不应,又说,“答应我,考虑一下好吗。”
苏行点点头,不知道许天鸣有没有看到。
回工位关好电脑后,背起包,下楼,唐文彬罕见的已经等在路边了。苏行上了副驾。唐文彬冲她笑笑,苏行勉强回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吃晚饭了吗。”唐文彬问。
“你吃过了吧?”苏行反问。唐文彬点头,“今晚跟项目上那几个小朋友吃火锅。”
“嗯,那直接回去吧。”
唐文彬点点头,路上两人半天没话,苏行只觉得疲惫,靠在椅背上,在犹豫要不要把项目停了的事告诉唐文彬,想来想去,觉得没什么必要。
唐文彬看上去也有心事,他们谁也不问谁,谁也不知道对方心里在想着谁。
电话铃声打破了死寂。
苏行看着手机上许天鸣的名字,考虑了一下,还是接起了电话。
“到家了吗?”
“还没,在路上。”
“刚跟投资人联系了一下,内容组这边需要一个组长。”
“好,我考虑一下。”
“说话不方便?”许天鸣明知故问。
“还好。”苏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趁机挂掉。
“苏行,你知道,我的心意一直没变过。”
其实,苏行不知道。进这个项目也不过一年半,认识许天鸣一年半。许天鸣约过她两次而已,她以不接受办公室恋情为由拒绝后。许天鸣便礼貌地没在打扰他,这期间无意间也听到他从没断过的约会。
所以他的心意是什么,苏行不太清楚。
挂了电话,唐文彬脸色不太好,皮笑肉不笑地问,“谁啊,这么晚。”
“同事。”
“同事?听着不像工作的事啊。”
“嗯。”苏行不想解释。
唐文彬吃醋的表现,如果放到刚认识那会儿,苏行肯定开心得不行。认识这半年多,该磨的期待已经被唐文彬磨得差不多了。还能坐在彼此身边说几句话,大概更多是因为惯性。
“这合适吗?”唐文彬不依不饶。
苏行厌倦没完没了的试探,不清不楚的游戏,以及与喜爱呵护无关的占有欲。
“你说不想谈恋爱。”
唐文彬被噎得愣了几秒,“不是不想,是谈恋爱太麻烦了,你没谈过,不懂。再说谈恋爱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结婚吗。难道你打算跟我结婚吗?”
没等苏行回答,唐文彬自顾自地说,“我想先打拼几年事业。”
省了苏行想一个答案给他,她不可能打算跟他结婚。唐文彬多虑了。
终于开到了唐文彬的住处,一进门,唐文彬就抱住苏行,脸埋在她的颈子,深呼吸几口,轻声说,“都不想我。”
怎么会不想呢,从认识开始,每天都想,想见面,想拥抱,想倾诉,想把自己心口压抑得一腔爱意不管不顾地都给他。但是,他没给她这个权利。
苏行清楚,他不一定是唐文彬,但她的人生里遇到的,不过是一个又一个变了形的唐文彬。
唐文彬松开苏行,拨弄了一下苏行的刘海,然后不动声色地转身挂掉了来电,今晚的第三次,苏行都看在眼里。
洗了澡之后,窝在沙发里,苏行坐得离唐文彬很远,手机上刷着招聘软件,一条回应的消息都没有。
自打一个月前,闻到了项目要倒的风声,苏行便开始着手找工作了,就业形势一片严峻,作为三十岁才迈进互联网圈子的苏行,少得可怜的经验,并不高的学历,让她的机会更加渺茫。
唐文彬大喇喇地在苏行身边坐下,放了一部几年前的老剧,苏行翻着朋友圈,想看看有没有猎头po了新岗,无意间又刷到唐文彬周末去海边玩冲浪的视频,点开听着海浪声出了会神。
想起自己周末在医院检查眼睛,惶恐地等着取结石的时候,一遍一遍翻着唐文彬的对话框,期盼着他的消息,哪怕一句无用的问候,敷衍的表情都好,但却只等来了他的朋友圈的一条更新。那时的心情,不比逛商场时听到他开玩笑般地警告,怎么不试衣服,别担心,我不会送你的...这样的话,更替自己尴尬。
“想什么呢?”唐文彬问,“困了就先睡吧。我洗个澡就来了。”
“嗯,你去吧。”
唐文彬去洗澡,苏行窝在沙发里,唐文彬的手机亮了,苏行扫了一眼,是交友软件来的消息,不堪入目的文字明晃晃地躺在那里。
苏行一阵反胃,因为生理期小腹一阵阵的绞痛。缓了缓,待疼痛弱下去些后,站起身,把在阳台上晾着的几件衣服收进包里后,开门走了。
大概是听到了关门声。唐文彬发来了消息,一个问号。连追都懒得追出来。
苏行看了眼表,已经凌晨两点了,路边站了半天才打到车,回到住处,灯也懒得开,吃了一片止疼片就倒在床上蜷缩起来,试图把疼痛挤走。
唐文彬的消息又来了,想你。苏行直接把唐文彬删除了。许天鸣的消息也设成免打扰。
止疼药的药劲上来,疼痛没那么难忍了。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不知是睡是醒。
一会好像梦到韩天,一会又好像梦到苏子涵。梦里他们都还年轻,韩天没出家,苏子涵也没死。
我不是爸妈的孩子吧。梦里苏行笃定。
这孩子,竟说傻话。
不是啊,我长得一点也不像你们。见过你们,同学都问我怎么长成这样儿,好像专挑你们缺点长的。
快吃饭吧,别说胡话了。
苏行不想睁眼,知道睁眼后面对的只有一片静谧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