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上云生
几天前,室友又搬出了她尘置已久的瑜伽垫——热练夏天,体重秤、瑜伽垫和跑鞋成了无可争辩的标配,只为了在今年夏天遇见一个更美的自己。
减脂、瘦身=变美。
年轻女孩们眼中的金科玉律,像麦克斯韦电磁理论一样颠扑不破的真理。哦,现在男孩子们恐怕也不再能免俗了吧,“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不再被看做人鱼线和倒三角的隐喻,转而成为当下除了组团吃鸡外热度最高的选项。
减肥的公式化历程无非是节食和大运动量,这还是好听点的说法,再直白点就是“挨饿”和“多动”。而在减肥这条路上,我也没能免俗。
不过现在想来,真是不幸啊。
一个月的减脂经历,现在回想起来,每一种感受都清晰得像刻在石板上的雕像,尤其是最初戒掉零食、控制每天摄入热量的那段日子。有舍必有得。节食的经历固然算不上好,简直可以说违背健康准则,但却意外地让我有机会寸寸厘清自己与食物之间的关系。或许算得上煎熬,但观照内心、体察自我时亦得以窥视欲望的脉络。
在最简单最日常的生命活动里,我发现了萨特式哲学在现实中隐晦的映照——饮食,生命,和哲学——这是让我猝不及防的惊喜,一种精神的收获。“我就这么猝倒在宏大的幸福中”。
那么,现在,当我想到吃,我会想到什么?
……吃,这种原始的本能和渴望,似乎是人类无法摆脱、永远受制的诱惑。在食物里我们发现自我,在滚烫的煲汤面条上奔腾的热气和水汽里,我们的脸庞被食物加工烹制后的氤氲着的香气蒸着,我们的灵魂在每一口食物中被唤醒。进食中的人都是鲜活生动的,都是欢快活跃的。我们在锅碗瓢盆中重新找到自我的存在,在每一口食物中找到自己存在的踏踏实实的感受,并随之欣喜若狂。在不同的美食环绕中的我们,对入口的每一种美食都有一种潜意识里的深深的执念——大概这就是为什么越来越多的人长途奔袭风尘仆仆,甚至跨越大洋和国界,只为了一碗山西臊子面,或者一锅咕嘟咕嘟鼓着红油泡的成都火锅。
煎炸烹煮,腌酱炒炖,只要是能想到的吃物,都可以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晶莹剔透的鹅黄和油脂欲滴的酱红,浓墨重彩地涂抹着我们日渐拥塞的时代。而我,我们,不得不放满脚步,百般乐意地做冬日里一根游走于七彩五味之间的腊肠,因为饱经了时间的洗礼,得以从春到夏,步步漫溯,长久留存。恍惚间,已经分不清是我们还是腊物,正于暖风下散发着挥之不去的腊香。
与其说,这是我们对美食的深深渴望,不如说,是我们对于生命存在和弗洛伊德所谓“本我”的追寻和回忆。
时代和和它所裹挟的一切都因为互联网而变得近在咫尺,仿佛可以随时触摸,食物也变得越来越精致越来越令人眼花缭乱,随之而来的是现代人失控的肥胖率、越来越可怕的胃口、和越来越挑剔的美食品味。似乎,看起来,技术的爆炸加深了我们与食物之间的联系和羁绊,让我们更懂得品味食物。但也正因如此,我们越来越难以控制对食物的原始欲望,我们越来越难以掌控自己的健康。于是我们开始抗拒骨血里深埋的对于食物的欲望和亲自尝试的欲望。我们压制本能以换取更健康的身体和更长寿的生命——这确然已经成为无可避免的冲突和矛盾,并且这种冲突正随着狂飙突进的社会步伐变成无法被破解的永恒。
夹在这种冲突之间的现代人,其与生俱来的“萨特式本真性”正在像空气中逸散而去的腊香一样,渐渐模糊。在面对“美食”与“减肥”之间的抉择时,我们都是绝对自由的,相应地,也是自己所做出的选择的绝对责任者,即自由意味着责任。我们和我们所做出的选择都具有很强的偶然性,但由这种偶然性生发出的责任和义务却是必然的。因此冲突也将是必然的。这或许才是年轻女孩们觉得痛苦的根源吧——即所谓“我爱美食,脂肪爱我”的无限循环。
于是,节食、运动、急于求成,像没头苍蝇一样寻求一劳永逸的快速解决矛盾的方法——凡此种种,都是“自欺”,即不愿面对矛盾的永恒性。妄图单方面化解矛盾。这从浅层的减脂来看是不科学,从深层的哲学角度来看则是不可能。
显然,节食意味着我们与食物之间的牵绊正在被有意识地削弱,或者更深一步说,应该是我们保留的天然本能正在被无意识地抛弃。我们努力地挣脱造物和自然赋予我们的束缚,最终只能离“我们自己”越来越远,变得越来越“超我”越来越克制。所谓“健康瘦身”,已然成为时代给现代人戴上的枷锁和沉重镣铐。
我们依赖自然而生,我们也离她越来越远。万物灵长的前提是,我们依然是“万物”中的组成部分。
或许有人会说,这样有什么不好呢?我们变得越来越理智,越来越自律。
这似乎没什么不好。
当我拿这个问题去问身边的家人朋友,有哑口无言的,有不屑一顾的,也有摇头苦笑的,可竟然没有一个否定答案。我也一样,也无法给出否定。
只是突然很想念那段能随心而食没有沉重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