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交响乐团举办试听音乐会,播放2011年5月18日阿巴多指挥柏林爱乐上演马勒《大地之歌》,马上报名。报完名,心想:为什么不是交响乐?最好是马九。
到了现场,才知道还有马勒未完成的马十的完成部分,第一乐章《柔版》。
什么叫好的现场?柏林爱乐在阿巴多的指挥下,心无旁骛地将马勒的音符化作我们听得见的声音。虽然“雪落在雪地上”的声音只有马勒听得见,可是,经由马勒的“翻译”,世间最纯净的声音,我们听见了,原来,雪落在雪地上的声音,每一片雪花都有自己的个性。柏林爱乐送到我们耳边的音乐,是齐整的,可是,每一个乐手的努力我们都分辨得出,所以,柏林爱乐的交响乐,是清晰可辨的的交响。
前来讲课的杨燕迪教授说马十《柔版》已经很有表现主义的模样了,“听到那个不和谐的和弦了吗?”听到了。那么强烈的不和谐的和弦,我听来全然没有想到什么主义,而是马勒在生命最后时刻忍无可忍的嘶吼。阿尔玛,你何苦移情别恋?可那一声嘶吼,全是因为爱情么?1911年,山雨欲来风满楼,没有马十《柔版》那般疯狂的跌宕起伏,何以将风云变幻收录下来?真的不敢想象马勒如果完成了第十交响曲,会是什么样子的?《柔版》已经这么歇斯底里了。歇斯底里?凡人歇斯底里起来很烦人,可是天才马勒的歇斯底里,听得我百感交集。
听罢《大地之歌》,主持人问有没有问题?没有问题。杨燕迪教授善解人意道:“两个半小时,太累了。”不是累,是羞怯。我就很想问:《大地之歌》每一个乐章的主题都独立不连贯的,凭什么将它们“收编”在《大地之歌》的名录下?一个过于无知的问题,我自己的反驳是:你受文学的影响太深了,音乐作品就是可以在一个题目下各个乐章自说自话。
《大地之歌》的六个乐章:第一乐章愁世酒歌、第二乐章秋日孤人、第三乐章青春,第四乐章美女,第五乐章陶醉于春天的人和第六乐章告别。一需要文字移译,就会有分歧,所以,这六个乐章的标题会有另外说法,就像公认的《大地之歌》源自中国的唐诗,其实,仔细品读《大地之歌》的歌词,距离李白、钱起、王维、孟浩然的原诗还是蛮远的。
我总是回避听声乐作品,以为人声会掩盖掉器乐美妙的声音,此刻,坐在上海交响乐团排练厅里听一对价值30多万的“箱子”里传出的《大地之歌》,慢慢悟到:人声已经糅合到乐队里,就好比是人声协奏曲了。
一曲一曲地听考夫曼和冯·奥特与乐队合作,我开始慢慢懂得,六个乐章虽有独立的意思,前五个乐章承担着叠床架屋的职责。借酒浇愁后才有茕茕孑立;跌入苦思后,才会格外怀念青春的美好和佳人的姣好;令人陶醉的春天里的告别,才更加令人依依惜别。因为依依惜别,所以才反复吟咏,第六乐章的半个小时里,女声、弦乐、木管、铜管一遍遍地吟唱着这一乐章的主题,唱到人人不能自已,而柏林爱乐每一个音乐家精妙绝伦的演奏技巧,在这一乐章里得到最好的展示: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大管、木管、圆号、长笛……
最末一段歌词是:
然而我的心虽已冰冷
却未有一刻停止悸动
我知道这片可爱的大地
永远会在春天吐露绿芽 再现芳华
我知道这块大地上的每一个角落
永远会在太阳自地平线升起时
拥抱无限的光芒与蔚蓝的天空!
直到永远永远……
写于1908年的《大地之歌》,是马勒在向这个世界告别呢。不舍,强烈地弥漫在歌词里,春天会再回来、太阳会再升起,可是人只能是过客。看着冯·奥特从微笑唱到眼睛湿润、热泪盈眶、潸然泪下,我的脑海闪过陶渊明的一句诗“托体同山阿”。马勒的作品的确与山水同在了,你看阿巴多,冯·奥特还没有唱“永远”呢,他已经在掩饰自己的伤感了;冯·奥特唱了两个“永远”后,他的悲伤清晰地写在了脸上;冯·奥特将六个“永远”全部唱完,乐队已经悄然,足足20秒,阿巴多的手停在半空中,久久不能回位,饱含热泪的眼睛就这么空濛地看着前方。柏林爱乐音乐厅里的观众合格得要命,直到阿巴多收起眼里的悲情略带羞涩地微笑了,掌声才热烈响起,20分钟后他们才恋恋不舍地步出音乐厅。
20秒钟的静默!回家默想刚刚看过、听过的《大地之歌》,这一幕的分量竟盖过了“有声有色”的两个半小时。怎么形容这静默的20秒在我心里砸出的巨响?语言已然苍白,只好移用这场音乐会后德国媒体的标题:大师那充满回响的静默——大师,是阿巴多;充满回响的静默,是阿巴多率领柏林爱乐和彼时坐在柏林爱乐音乐厅里的观众共同谱写的。这真是到现场听音乐会的最高境界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