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开头的话:
母亲于去年五月过世,享年90岁。
母亲走后,时常来我的梦,白天的梦和黑夜的梦,梦中的我,每每泪水涟涟。
母亲是极其普通的农村妇女,她养育的五个儿女也极其平凡普通,然而,她勤劳善良,为人直率又心肠柔软,很爱惜自己的脸面。
很想为母亲记下点什么,可我一直不敢动笔,怕不能写出母亲的百分之一。
我已迈过半百之年,体能与记忆都在走下坡路,那就照着记忆的一束余光,回头看看来时的路。
吃生产队食堂
那时我还小,记不请自己几岁,但有了模糊的印象。
热浪袭人,夏蝉躲在老榆树的深处,叫得一声高,一声低,一声稠密,一声寡淡。
屋内,芦苇席子铺在泥地上,我和姐姐躺在上面午睡,身下的芦苇席子被汗水浸得粘滞潮湿。
母亲肩上扛着铁锨,脖子上挂着破毛巾,低头叫醒我姐,“大丫,等到太阳西下的时候,姊妹俩个一起去大食堂,下午有小麦面饼吃,你把宝宝搀好,不要摔进沟,不能掉下河。”
母亲说完,匆匆走出家门,似乎地里永远有挣不完的工分,竹布短褂因为长期被汗泡被灰染,已失去了原来的蓝色。
原本睡意沉沉的人,一下子兴奋起来,白胖胖香喷喷的面饼实在诱人,巴不得立刻吃到嘴里。
好不容易捱到日头偏西,我们就急不可待地向外跑。
走小路,过木桥,跨溪水,跳田沟,绕河畔,七弯八拐,我们来到生产队大食堂。
母亲捋着我们汗津津的头发,嘴里说着“不是叫你们迟点来的嘛,把伢子晒伤了。”同时忙不迭地把我们领到棚子后面,从茂密的枯树丛里扒拉出一个毛巾包裹。
母亲小心翼翼地解开层层毛巾,几枚青翠欲滴的鲜枣跳入眼帘。
我俩同时扑了上前,抓起枣子就往嘴里送,甜、酸、脆,真是好吃,可惜太少了。
母亲笑眯眯地告诉我们,青枣是吴奶奶半路上给她的,身上竹布口袋浅,挖沟时会掉下来,只有偷偷藏好,等着我们过来。
居住村北头的王奶奶,年老体衰,远嫁外地的姑娘又不能侍奉左右,我母亲会时不时地,帮她做些洗洗刷刷、肩扛手提的活。
吴奶奶过意不去,也时不时地从嘴里抠下些糖果零食,悄悄塞给母亲,当然,这些吃食无一例外地落进我和姐姐的肚里。
吃过枣子,馋瘾被吊得更高,我们就巴望着太阳赶快落下去。
等来晚霞染红西天,王大爷开始往铁锅里掌饼(方言:烙饼),不一会儿,草棚子里飘出的香味,犹如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散。
一群孩子闻香而动,忍不住围了上前,个个眼巴巴地盯住铁锅。
王大爷嫌我们碍手碍脚,嚷嚷着叫我们出去,否则,谁不听话就不给谁饼吃。
于是,我们乖乖地蹲在门口,用力地吸着鼻子,寸步不敢离开。
等来等去,没有等来王大爷的召唤,传来母亲急切的叫喊,“大丫,二丫,快来吃饼。”
母亲手捧焦黄松软的烙饼,一步跨出棚子,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面饼一分为二,我和姐姐风卷残云,吃干抹净之后,再次眼巴巴地看着母亲。
母亲犹豫了一下,然后,搀着我们的小手,转身走进棚里,低头哈腰地跟烧火的王大爷说好话。
大多数时候,铁锅里空空如也,运气好的时候,王大爷会哆哆嗦嗦地再分给我们半块,而这,仿佛要了他的命似的。
难怪,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哪个不把吃食当眼珠一样的爱护?
生产队食堂掌饼,原本是按人头发放,一个劳力一块,哪有多余的份子给孩子?
母亲只有把自己的一份给我们吃,自己只好饿肚子。
母亲完全可以在放工后,把省下的面饼带回家,干嘛要叫我们去生产队食堂吃呢?
母亲动了小心思。
我和姐都不足五岁,母亲就指望社员们看在我们年幼懵懂的份上,不跟我们计较 ,多给我们一份。
那是七十年代初,庄户人家大都缺衣少食,吃上顿没下顿,常年不见米粒下锅,哪家不想搀男抱女去食堂多吃一口?
所以,尽管我们多吃的机会微乎其微,母亲还是一次又一次地为我们争取。
长大后,我每每问及这事,母亲总会叹上一口气:那时的日子太穷,没办法,我只好厚着脸求人,被人呼来骂去,这还说得上嘴吗?
我记事后,大概日子比之前好很多,很少再见母亲低三下四地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