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题目 听《野子》创作
正文
夜晚十点半的公共浴室里,水汽氤氲,播洒着一种慵懒的乏味。我仰着头,把花洒开到最大,让水柱疯狂践踏我的皮肤。水声哗哗,冲在我紧锁的眉头上。可依然盖不住那四起的杂音,美妙的、可恶的、令我艳羡不已的。
音乐生高亢的花腔在浴室里回荡,敲碎了我最后的一点可笑的自尊。从我布满血丝的失神的双眼里窥见的,是她们的美丽,她们的高傲。她们是艺术学院的宠儿,聒噪却让人欲罢不能的百灵鸟。她们端着脸盆、趿着拖鞋随意地走在路上,时不时吐出几声中气十足的音阶,瞬时整个人都发起光来。
在她们面前,我哑然。我已经一个月没有唱歌。一是因为没有合适的环境,而更重要的是我已经失去了那份勇气。人群熙攘,再也没有一个安静的秘密花园供我肆意发挥。每当我哼出几句,便只觉有无数双眼睛黏在自己身上,审视着评判着,回过神来已是一身冷汗。因而我选择缄默不语。
可有些欲望是可以永久封存的,而有些被长期压制后只觉内心瘙痒,坐立难安。我关掉花洒,开始搓澡。少了那片水声,周身一下子清新起来,飘荡的歌声也逐渐明朗。
有人在唱《野子》。“怎么大风越狠,我心越荡,幻如一丝尘土,风自由地在狂舞……”即使不愿承认,但不得不说听着乐音搓澡是种极致的享受。而我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泥泞,灵魂同样泥泞。
有些歌多年来依然能够流行,是因为它诉说着人们一直以来所向往的,呐喊着内心的喜悦或疼痛。我有着歌者的骄傲,却没有她可贵的勇气。到头来骄傲也只会溃化成胆怯与自我否定。我多么想大声地告诉这个世界,从幼时起,无数次,“我爱音乐,这是我的梦想。我想当一个歌手,我想站在舞台上,唱给很多人听。”澡堂里温热的雾气让我有些神志不清,不觉跌进回忆里了。小学时,我们一家三口总是准时收看《中国好歌曲》,我和妈妈都很喜欢苏运莹美妙的歌喉和勇敢的心。她的成功让我激动不已,于是我急忙跑进卫生间,抓起花洒当话筒,一边大声唱着,一边再次向全家人宣告自己的梦想。她倚着门框,微笑着,看着神气活现的我。她说会永远支持我的梦想。很多年过去了,我不提了,她也不在了。如今缠扰着我的歌声听得我皮肤酥麻,竟不禁流下泪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从小每个教过我的音乐老师都说我是有音乐天赋的孩子,只可惜没有接受过专业的训练。而我倒是也没心没肺,一直对唱歌一事充满亢奋的热情,十几年来乐此不疲,仰仗着一点点小小天赋,横行霸道。车库、电梯、课堂、楼梯间,到处都可以是我的舞台。我神气活现,我没羞没躁。我是个虚荣的人,是活在赞美与吹捧里成长出来的痴儿。我是高中社团里的明星,学校舞台上的常客。台下小迷妹的尖叫让我沸腾,老师的刮目相看让我得意。如今回想哪些时光,我只觉是环境的闭塞使我失去了对自我的清醒认识。到头来,我才是那个小丑,把他人真真假假的夸奖当成贞言,伸出自己炙热的小舌头,卑微地舔舐那危险的、过期的糖霜。
回过神来,歌曲已经进行到鼓舞人心的副歌部分。“吹啊吹啊,我的骄傲放纵……”我苦笑,只因我的骄傲在慢慢腐烂。我羡慕室友A可以毫无顾忌地在宿舍里随时唱起来,而不像我一样,瞻前顾后,畏手畏脚。我偶尔唱歌,她一瞥。“你学过唱歌啊?”“嗯,学过一点。”“哦,好像你说过你挺喜欢古典乐的?”“我喜欢菲利普格拉斯。”“哈哈,格拉斯那是极简主义音乐啊,和古典差了几个档次的。”她继续打游戏了。而我却不知道接下来做什么,就像被打了一闷棍一般。我永远忘不了她戏谑的眼神。
我又打开花洒,让流水冲去身上的秽物。想来也可笑,小时候多么自命不凡,如今就觉得自己多普通。成长,难道就是逐渐认清自己的无能的过程吗?我感到绝望。更让我感到嘲讽的是,“放弃”抑或“封印”我从小以来奉为神圣的音乐理想,只用了不到半年时间。
“我要握紧手中坚定,却又飘散的勇气。我会变成巨人,踏着力气,踩着梦……“。我兀立不动,任水冲刷。我在想,我到底做了多少,去供养我儿时的梦呢?那一瞬间,我就像被敲醒了一样。因为我发现,我甚至并没有付出什么,就说了放弃。这才是天大的笑话吧。我真的坚定吗?我真的有勇气吗?歌唱对于我而言,是梦,还是梦想呢?我的虚荣心多年来将自己层层包裹,凭借一点娘胎里的天赋,维持着一副积极向上的壳。而当遮羞布被撕下,我便试图逃避了。我错怪了这个世界,因为本来就不存在不劳而获的东西。仿佛内心深处卸下了什么,又有什么东西重生了。接下来的路如何走,是我的选择。
澡堂已经空空荡荡,这是天然的录音棚。管理员催我动作快些,我笑着应声。一边擦干身体,一边轻声哼唱,一边想着,寒假回家,要擦擦我吉他上的灰。
“怎么大风越狠,我心越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