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在这一天,有人会和我一样,被雨淋湿,浑身湿透。
雨落在南京路,也会落在黎黄陂路。落在黎黄陂路的雨和落在南京路的雨一样大,一样急,一样的春雷阵阵。童年时候我很喜欢这样的雨,这样的雨落下来,我可以不用去学校,这样的雨落下来,我就可以和洁打同一把伞。后来我变得很讨厌这样的雨,我要打着伞去学校,洁已经离开我好多年,而这样的雨一旦落下来,不眠不休好几个月,而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黎黄陂路,不知道日后我会从黎黄陂路经过。因为年龄的问题,我开始讨厌很多我曾经喜欢过的东西,还有人。我不是雨,我不能做到落在南京路的我和落在黎黄陂路的我,是一样的,是一模一样的,我不是雨。我突然很希望我能变成雨,一场雨就够了,把她淋湿,我很想把她淋湿,听她抱怨我来去无预期,听她骂我,我曾无数次经过她,她却不知道我经过她,如果我是雨,她会惊慌失措,她会手足无措,她会跑起来,甩动她的马尾辫,真漂亮,她会用最漂亮的姿态迎接我的到来,她会用最漂亮的姿态离开我。
雨落在黎黄陂路,黎黄陂路的行人很少,在黎黄陂路曾经有我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有我的位置,我的位置上放着我新买的水杯,洁曾经送我的水杯摔碎了,新的水杯我喜欢极了,还有我的新同事。我上班的第二天就遇到了黎黄陂路的雨,这样我就迟到了两分钟,我很喜欢我的办公室,我很喜欢我的新同事,我很喜欢我的上司,我不喜欢我的工作,我不是雨,我不是黎黄陂路的雨只能落在黎黄陂路,后来我离开了,离开了我的办公室,离开了我的新同事,离开了我的上司,离开了黎黄陂路,带着我的水杯。在黎黄陂路,我开始喜欢雨,那栋房子,那间办公室,在雨中的样子,让我开始喜欢雨,喜欢黎黄陂路的雨,我喜欢黎黄陂路的雨,还因为每一次下雨我都能想起黎黄陂路。原来喜欢有时候和被喜欢的对象没有多大的关系。这句话可不能让洁听见。如果这一辈子只能落在黎黄陂路,这样的雨也挺可怜,可是它不能抱怨风,不能抱怨云,不能抱怨黎黄陂路,他只能抱怨仅有这一辈子只能落一次。太不够了。
太不够了。一场雨应该想落在哪里就落在哪里。想落在南京路就落在南京路,想落在黎黄陂路就落在黎黄陂路,想把谁淋湿就把谁淋湿,像我想把洁淋湿一样,可是我不能把洁淋湿,黎黄陂路的雨也不能,因为洁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黎黄陂路,我们就是这样一点点陌生的,直到我希望她的世界里全是她想要的晴天,直到我彻底不想再把她淋湿。幸亏我不是雨,我不知道谁是我此刻想淋湿而过后又不想淋湿的,我不知道谁是我一辈子都想淋湿的,我不知道谁是我现在不想淋湿而过后一心想要淋湿的,而我只能落一次,我只能淋湿一个人。如果落在了黎黄陂路的雨后悔了,它也只有这短暂的一生这一次降落。作为雨,也得小心翼翼,比走在路上的行人还要小心翼翼。
不对,小心翼翼也不是万能的。我小时候常常犯错,我一点也不小心翼翼,爷爷不允许我去河里游泳,我却一个夏天都在河里,那条河离我家很近,我一天要去河里三次和夏天胡搅蛮缠,我总是浑身湿透,这样就是明知故犯,这样回家准挨揍,我却一点都不怕,我还有太阳,我光着身子在太阳下跑,一会儿就干了,身体干了,衣服干了,这个错误像水被晒干蒸发掉不见了。可是被黎黄陂路的雨淋湿了,就一切都糟透了,我的发型没有了,我的衣服湿了,我的鞋也湿了,我的心情也湿了,而我的雨伞怎么不见了。太阳也没有了,衣服也干不了,爷爷虽然不再揍我了,犯错了却不会这样轻松了。是的,一点也不轻松,像被雨淋湿,浑身湿透,一点也不舒服,可是又无比美丽,我是在洁离开后的很多年,水杯碎了后的很多个夜晚,突然发现碎了的水杯,水杯碎了的碎片竟然那么美丽。一种一去不复返的美丽。我突然意识到,当时摔碎水杯的错误原来如此美丽。
我现在最担心的不是犯错,我不怕犯错,我怕雨没有了,我怕黎黄陂路没有了,我怕美丽的错误没有了。自从我离开了黎黄陂路,黎黄陂路就一天天在我的脑海中消失,很久没有再下雨,我就快忘记黎黄陂路了,我有很多黎黄陂路的照片,可是照片留不住黎黄陂路,记忆呢,记忆也留不住黎黄陂路,黎黄陂路在我脑海中一天天消失,像洁送给我的那个破碎了的水杯,“嘭”的一声碎了,我再也留不住洁的样子,留不住水杯的样子,这一切都在消失,我像落下来了的雨,看着慢慢变干的路面,看着慢慢肆虐的灰尘,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一点办法也没有的时候,我选择了离开黎黄陂路。如果有新的选择,有新的出路让我去选择,我不会这么快做出决定,我会比较,我会观望,我会留念这里。当一个人什么都没有的时候,离开是最容易的。我离不开洁是因为我有她送的水杯,直到某一天水杯突然碎了,我发现我能离开她了,这是在洁离开我之后很多年。洁离开我的时候,我没有想到她会消失得这么快,这么彻底,我更没有想到水杯会碎得那么彻底,我试图用胶水将碎片粘起来,可我捡不起来那些碎成粉末的碎片。黎黄陂路也是注定留不住的,哪怕它永远完好无缺,碎成粉末和完好无缺的东西,还有人,都会一样的消失,我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离开,看着它们消失。好在我被落在黎黄陂路的雨淋湿过。我被水杯的碎片划破了手指。
被雨淋湿是最短的相遇,是最短的一见钟情,是最容易好起来的一次离别。浑身湿透,也不过换一套衣服罢了。可是洁,水杯和黎黄陂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