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昨夜春风起,故人尚隔湘江水。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诗歌发展到唐代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不论是“劳者歌其事,饥者咏其食”的现实主义的《诗三百》风格,还是“望美人兮天一方”的浪漫主义的《楚辞》风格,在唐诗中都得到很好的继承与发展;相对自由,且风格多样的古体诗到唐代非但没有式微,反而经过众多大师级诗人的助力呈现出繁盛的景象;至于唐代出现的新体——近体诗,或今体诗(绝句、律诗和俳律)虽然在音韵、格律和节奏方面有严格的要求,但作为一种新事物也表现出强劲的发展活力。虽然文学发展到唐代诸体,像散文、唐传奇等都取得较高成就,但相较于诗歌而言,它们的锋芒没有那么耀眼。
作为中国诗歌发展史上一颗璀璨的明珠,唐诗之所以傲视群芳,一个重要的原因当属诗歌题材的丰富多样和体裁的多元开花。从时间上看,初唐的转型蓄势,盛唐的喷薄,中唐的下沉,晚唐的余威,时间的节点不同,但都以各自的方式折射时代的变迁、社会的沿革和世情的原貌;就题材而言,山水田园、边关塞漠、登高怀人、闺怨相思、咏史寄情、托物言志等,可谓是无所不及;就诗人看,有居庙堂之高者,有处江湖之远者;有达官显贵、商贾巨匠,有山野村夫、山林隐士;从流派看,现实主义的杜甫和浪漫主义的李白,两座丰碑高高耸立,无人能及,王孟的山水田园,高岑的边塞......
从不同角度,以不同的标准大致对唐诗的相关内容进行分类,并不是说各自的界限是鲜明的,它们彼此间都存在着交叉与重叠。因此,就唐代诗人来说,很多人不是专注于诗歌创作的一个方面,而是多体兼备,并为后人留下许多经典佳作。像岑参,作为盛唐时伟大的边塞诗人之一,其大部分的诗歌都是对边塞人事物景情的书写,而且以其风格的独特而成为领军人物,诸如“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就是家喻户晓的描写边塞雪景的名句。对岑参来说,除了精攻边塞,把视野投向边关塞漠叙事写景抒情,他也时时把视野向内收,描写寻常生活中个体生命生活与人生的另一面。像《春梦》诗,就是一首风格有别于边塞诗,短小清新,情真意切。通过这首诗的品读,从字里行间能够识见诗人另一面的性情与人格。
诗歌的品读,每一个构成元素都不当忽视,文字的,标点的;标题的,作者的,内容的,注解的;语言的,意象的,意境的,思想的,技巧的。只有以“一点不肯放松的谨严”读诗,才能解得诗中之味,读懂诗中之意。就《春梦》诗而言,标题简单的两个字提供了丰富的思考空间:本诗写作于春天,伤春悲秋是诗歌最重要的一种情感特质。春花烂漫的时节,正是尽情享受良辰美景的时候。可是,现实往往与理想相悖。这种背离自然会引发出哀怨惆怅;梦,非真实。回溯中国诗歌,以记梦为题材的诗歌在诗林中占有一定的数量。诗人之所以热衷于对梦境的抒写,源于在现实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只能寄情于梦,以此纾解自己的苦闷愁绪。堪称经典的像陆游的《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中“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便是一种豪迈而悲壮的爱国之梦;苏轼的《江城子•记梦》中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则是借由梦境表达了对亡妻执着不舍的深情。诸如此类有关“梦”的描写,在古典诗词中比比皆是。由此可见,标题的两个字不仅点出诗歌书写的内容,同时也暗示了诗歌的情感基调。
有了标题的暗示与指引,进入诗歌本身。四句诗从反映的内容看,可以分成两个部分:前两句写梦前所思。在深邃的洞房中,昨夜吹进了春风,预示着春天已经悄悄地来到。春回大地,风入洞房,本是春色满人间,但深居内室之人,却感到有些意外,仿佛春天是一下子出现了似的。季节的更迭容易引发感情的波动,尤其当寒冷萧索的冬天转到晴和美丽的春天的时候。良辰佳日,本当沐浴融融春光享受造化所赐的美景。可是,美好的畅想与现实相遇时不是喜悦,而是无法释怀的忧伤。因为一个人独守这美景,纵使景再美也没有心情欣赏。内心时刻牵挂的人不在身边而遥居在湘江之滨,相距既远,自难相会。念及这些,自然伤感。从两句诗书写的角度看,既有时间的——昨夜,又有空间的——隔湘江。时间与空间的交叠,不仅有现场感,更有时空的阻隔感;而“洞房”“故人”和“湘江水”三个意象,有地点,有人物,有背景。这里的“洞房”,是深邃之房的意思,不是习见的“洞房花烛夜”中与新婚有关的居所。司马相如《上林赋》:“岩宎洞房”。集解郭璞曰:“岩穴底为室潜通台上者。”洞房,一作“洞庭”;“故人尚隔”一作“遥忆美人”。《文苑英华》及《全唐诗》均作“故人尚隔”,据此则当指朋友,高文、王刘纯先生《高适岑参选集》注曰:“故人,老朋友”;“湘江水”,即作者思念之人所在的地方。
经过前两句的思考铺垫,后两句开始写思后之梦。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由于白天的怀想,所以夜晚独眠于洞房,才有了梦境。尽管在枕上只是片刻的功夫,但在梦中却已飞到数千里之遥的江南。“片时”与 “数千里”互相对衬,同样是时间与空间对照,时间距离之短、空间距离之长,既写出梦中的迷离惝恍,也暗示出平日的密意深情。也就是说,诗人是用时间的速度和空间的广度,来显示感情的强度和深度。在醒时多年无法做到的事,在梦中片时就实现了,虽嫌迷离,终觉美好。在古人的情感世界里,他们认为人们在梦境中往往是相通的。正是这样,所以诗人在枕上片刻,便进入到了迷离的春梦中,在梦中诗人走完了去往江南的数千里路,也就是前往故人或美人所在地的路。“枕上”,抒情主人公所居之处,“江南”,被思念之人的处所。千里之隔,一个“尽”字描写速度之快,极言盼团聚的心切。很显然,如果不是两个人情深意笃,就不会有“片”行数千里的迅疾;如果不是相思之切,也就没有落枕即梦。
一首绝句,诗人以直白浅显的语言写情造境。没有使用复杂的技巧,只是用近乎自然呈现的方式直白的表达。在时间与空间的交叠对照中,读出的是两个人的真情挚爱。而典型的季节——春天,独特的书写视角——记梦,让诗歌表现出凄婉迷离,感人至深的审美意蕴。
(安徽省皖西经济技术学校 陈士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