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宪宗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六月,宰相武元衡被刺,时任太子左赞善大夫的白居易率先上疏,疾呼速速缉捕凶手,以雪国耻。
没想到,公忠体国之言换来的却是一道贬谪诏书,朝廷指责他“越职论事”,左迁江表刺史,旋即又降为江州司马。
而在此前,元和五年(公元810年)春,元稹投宿驿站,被后来的宦官辱骂鞭打,赶出上厅,他据理力争,反而被贬为江陵士曹参军。
当白乐天远赴江州之时 ,元微之再谪通州。
这两出闹剧,是元、白所在的进士集团与阉宦集团尖锐矛盾的体现。唐宪宗虽被称为“中兴之主”,但终究依恃宦官才登上大位,贬斥二人势所必然。
白居易在去往江州的路上,起先心情平和,还有兴致赋诗“饱食起婆娑,盥漱秋江水。平生沧浪意,一旦来游此”,把远谪看成了旅游。
不过,漫长的旅途最终使他病倒,季节和气候的变化,也增添了惆怅的心绪,诗句转而沉郁,哀叹着“夜雨滴船背,夜浪打船头。船中有病客,左降向江州。”
然而,不管喜怒哀乐如何变化,他抱定的原则和信念始终不移,令人感佩。
正如他的作品《放言五首》(其三)所云: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从贬居江陵到再谪通州期间,元稹陆续写有《放言五首》,白居易南下江州,品读老友佳作,有感而发,拟就同题组诗。其中,第三首最为著名,但历来论者多从哲思入手加以解读,没有将元白二人的友情考虑在内,殊堪遗憾。
首联便不能草草看过,起句中的“君”是谁?“狐疑”又系指何事?这紧要的两处,可谓全诗之眼,想明了其中关窍,必须先看微之原玉:
安得心源处处安,何劳终日望林峦?
玉英惟向火中冷,莲叶元来水上干。
宁戚饭牛图底事,陆通歌凤也无端。
孙登不语启期乐,各自当情各自欢。
这首诗的大意不难理解:要求得心安,不必向往林峦。美玉在烈火中能保持清冷,莲叶高出水面自然不被沾湿。宁戚饭牛而歌,是为求得明主关注;陆通吟咏凤凰,是感慨时世衰乱。隐士孙登不语,启期自乐,他们与宁戚、陆通各有各的情怀和欢喜。
元稹不愿“出世”去求安心,而是要坚守气节。
但是,他谪迁江陵时,只有32岁,盛年遇挫,诗句生出一股狂狷意态,又不免有气短之嫌。
他的《放言五首》,一边说对酒高歌醉舞,诗兴如狂,一边又多处言死,定要葬在制作酒缸的取土之地,正好死后变成盛酒的容器。
诗作透露了元微之被小人陷害的愤怒,以及才华抱负难以施展的窘迫,百感交集之下,他的内心固然抱有坚定的理想,又不免生出焦虑和困惑。
白居易深悉元稹为人,故能发扬老友诗中的正大情怀,又能劝诫他收敛自狂自弃之意。
这首白诗,字字句句都为元稹而发,特别当其再贬之时,作品蕴含的情义更加可贵,诸君切切不可忽略。
因而,全诗起笔提到的“狐疑”,正对应着元诗的“心安”;要赠予的“君”,定是元微之。
白居易在向老友致意:我有一个办法,能解决你心中的疑虑,并不用龟甲、蓍草加以占卜。
颔联“试玉要烧三日满”句,显然从元稹的“玉英惟向火中冷”脱胎而来,白居易顺着老友的思路,进一步延伸:我们当然要像美玉那样,经烈火试烧而不改本色,但这一考验,必然要持续三天时间,才能真正分辨优劣。正如树木至少要生长七年,我们才能判别其是否属于良材。
这是劝导微之不要轻易言死,而要隐忍待时。
颈联连用两个典故,尾联据此将隐忍之意讲透。
周公辅佐幼主成王,摄政当国。成王秉政之后,有奸人谮毁周公,周公不得已奔楚。后来,成王发现自己少年时重病,周公祝祷河神,愿以身代的祷文,方才悔悟流泪,将他召回。
王莽身为外戚,在汉成帝、汉哀帝两朝一直以谦恭下士的姿态出现,以此收买人心。等到哀帝驾崩,他以新都侯身份进入朝廷中枢,任大司马、领尚书事,总揽内外大权,历经平帝一朝后,终于篡汉。
假使在流言尚炽、哀帝未崩之时,周公、王莽便已身死,那么在天下悠悠之口中,大贤难免要成为大奸,大奸难免要成为大贤。
对应到元稹身上,倘使不懂隐忍,不知惜身,在边远恶州或再遭严谴,或染上沉疴,竟因此而逝,那么后世之人,谁又知道你元微之是真是伪,是贤是愚呢?
白居易这一番谆谆之言,1200多年之后再读,其中的殷切之意,依然扑面而来。
其实,他用周公、王莽两典劝诫老友,是要担很大风险的。
朝廷将他贬窜江州,除了“越职论事”之外,还有小人罗织的一项罪名:他的母亲因“看花堕井”而死,但白居易写有《赏花》《新井》等诗,有伤名教。
此系典型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自然不能服众。
可是,这首诗触及周公、王莽,朝廷倘若降谕诘问,当朝谁是周公?谁是王莽?如此用典,是何居心?这岂非坐实了奸宄之徒对他的诽谤?甚至弄出一起“江州诗案”来,亦未可知。
所以,白居易将这组诗命名为《放言五首》,而不题“寄赠元稹”,应有替老友开脱的意图。组诗有序说以续元稹之意,但我推测,此序文当是后来所加。
世上朋友何其多,知心者最可贵。白居易与元稹,意气相投,肝胆相照,动荡的宦途割不断彼此心灵交响,令后人景仰不已。
品鉴这一首白诗,从哲理入手固然极好,而了解了其中的真挚友情,自然别有一番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