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一直认为，5岁，才是我人生的起点。
那一年，我被带到一个叫做归家院的地方，跟随江南名妓徐佛学艺。
而等待我的命运，便是被人像货物一样挑来挑去，最终买定离手，跟随买者步入下一段未知。
02
吴江周家便是我的下一段未知。
周老爷中过状元，饱读诗书，虽然我是周家的童养媳，但他见我颇有学文弄墨的灵气，便教我读书写字。可庭院深深，周老爷虽对我抬爱，他的太太们的嫉妒和排斥却也随之而来。在周家的日子，除去读诗、写诗，剩下的日子苦不堪言。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周家老爷过世后，我便被扫地出门。
乱世风尘中，我又回到了归家院的起点。既已沦落风尘，我便索性改名杨影怜，去教坊司入籍为妓，从此在这风尘中一路飘零。
03
江南多文人雅士，素喜美人相伴，游山玩水，煮酒论诗。我所在的醉仙楼更是如此，江南一带的名士经常结伴而来，只为给众姐妹题诗作画，钦定花榜。
每日与他们饮酒作诗，我渐渐也有了些名气。许多人慕名前来，只为与我和诗，听我一首昆曲，而我大都谢绝了。他们，都不是我想要的归宿。
明月愁心两相映，一支素影独堪怜。
却独有一人，打开了我的心扉。
陈子龙。
04
后来想想，与子龙相恋的那五年里，结局其实早已显露在日常的相处中。只是当时的我全心全意沉溺其中，全然不顾这些细枝末节。
他一心想入朝为官，成就一番作为，却连续两次落榜，直到第三次才中进士，当就外吏。
我脱籍从良，意欲随他一起赴任，他却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他害怕夫人责备他恋上风尘；他害怕新官上任，我的身份让他难堪；他害怕国难当头，迎娶我会遭人非议。
我怕你以后怨我，他说。
我还以为你宁愿我怨你，我答。
子龙走了，而我决定不再顾影自怜。姓柳，名隐，字如是，我再次改名，重新来过。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
05
从此，秦淮河上少了一个色艺双绝的杨影怜，多了一个寄情山水的柳儒士。一艘画舫，一匹白马，是我的全部身家。我泛舟湖上，与美景诗歌为伴，我广结文人义士，与他们纵谈时事，饮酒和诗。
海内如今传战斗，田横墓下益堪愁。
彼时国家动荡，内忧外患，有志之士纷纷付诸行动，以一己之力保家卫国。而我，也想如梁红玉一般，有朝一日能一身戎装，上阵杀敌。
只是，梁红玉有韩世忠的赏识，而带我上战场的会是谁？
06
钱牧斋。
我曾经与友人戏言，若一定要为我择一佳婿，那他的才华必要如钱牧斋一般。友人则笑言，那只能去问问牧斋先生是否对如是君有意了，否则除去牧斋本人，现今再也找不到一人如此了。
想不到，我很快便与牧斋先生相识了。
最是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近日西泠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
我作诗，他相和。挑灯夜谈，惺惺相惜，相见恨晚。
我一身男装主动去找他，他对我说，要送我一份礼物。
如是我闻，我闻室，便是这份礼物。他送我的，是他对我的心意。我接收了这份心意，决意嫁给大我37岁的牧斋。
07
他不顾世俗成见，以匹嫡之礼迎娶我进门。他终日与我相伴，我们一起徜徉山水，饮酒作诗。
他说，你不想看书便抚琴，不想抚琴便坐着呆着，听风看云晒太阳。
他说，我会尽最大努力，许你安稳的人生。
初嫁的这五年，是我一生中最美的一段时光。
08
家有了，国却破了。
我支持他去做南明的礼部尚书，召集忠义之士一同抗清。他许我尚书夫人的身份，让我替他巡视军防，鼓舞士气。
我准备如梁红玉一般随他上阵杀敌，他却在兵临城下之时，投城降清。
他说，这是保全城中百姓最好的选择，为了不生灵涂炭，他只能如此。
我问他，你怕死吗？他说，不怕。
我劝他和我一起投湖，保全名节。他却说，水太冷了。
我心寒至极，一头扎进冰冷的湖水中，他却慌忙唤人救我上岸，要我陪他一起活着。
从他答应入清朝为官的那一刻，我和他，终究是疏离了。
09
既然成不了他的支持者，那么也不必妨碍他。他有他的考量，我也有我的决定。
于是，他北上入清廷为官，我南下加入抗清队伍。
抗清局势越来越艰难，他却在半年后辞去职务，回到家中，并同我一起资助抗清队伍。
我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在这个混乱的时代，我们并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所以并无权利去质疑别人。他回来，就很好。
想不到的是，牧斋离开了清廷，清廷却容不下他。归家不久，清兵便闯入家门，以支资助反清叛党为名，抓他入狱。
我却偏偏在此时有了身孕。
牧斋年纪大了，哪里受得了牢狱之灾。我怕他在狱中轻生，几经打点进入狱中看他，我告诉下，现在是两个人在等你，你一定要好好的，等我救我出来。
曾经，我劝他自尽，如今，我要他活着。
10
散尽家财，四处求人，我终于救了他出来。
朝代已然更替，无力挽回。而牧斋，终于放下为官的执念，金盆洗手，从此不问朝政，只醉心研究学问。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家境虽不复从前，我们在红豆馆的日子却比从前更为平静恬淡。牧斋已然年老，我也不复青春，更多的时候，我们就这样携手在红豆树下坐着，听风看云晒太阳。
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
我努力谋生，亦奋力谋爱，我不惧殉国，亦为爱隐忍，我赤条条地坠入红尘中，亦于这乱世之中，寻得了最后的平静。我生在这个最坏的时代，恰恰又是最好的时代。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