频频光顾风月场的男人,一定是坏人吗?

臭皮囊之下,也许包裹着一颗晶莹剔透的心


家里人告诉我,我爸是个混账,说好听点,叫浪子。

他年轻的时候抛弃妻子,还吸过一阵子毒,最让人不齿的是,几十年来的爱好就是逛窑子,说是为了寻找创作灵感。

因为生活作风问题,牢牢卡在副教授的位置上20多年,好多资历业绩都不行的人,却早就跑在他前头了。

一天,我妈叫我来,说老东西不行了,他毕竟生了你,去看看吧。

我在医院见到了5年没见过的父亲,肝癌晚期,瘦的脱了相,颧骨高耸,和上次见到的简直不是一个人,病床前陪着的是一个眉眼清秀的年轻女人,让我微微吃惊,没想到他那样的人,临终竟然有人真心守在床前。

“他睡着了”那女人站起身,轻声说“您就是冯师兄吧,我姓苏,是冯教授的学生,是我给您母亲打的电话。”我们握了手。

小苏给我讲了父亲的病,从发现症状讲起,吃什么药,看什么专家,什么时间做了几次化疗,事无巨细,仿佛他是床上这个老头的女儿,我倒是个外人。

虽然我们父子没什么感情,但我还是衷心感谢了小苏,不管她和老头子是什么关系,能做到这份儿上,着实不易。

过了一会儿,护工来接班,我顺路送小苏回家。车上,小苏打破了沉默“知道您好奇,我真的是教授的学生”,她主动澄清,搞得我反而有点尴尬。

她还说她是爸的委托执行人:“教授有个心愿,只有您能帮他完成。”停下车,小苏给我看了父亲的遗体捐献志愿书,“教授卧床以后,就让我替他办了遗体捐献登记,遗产捐献他本人可以做主,但是遗体,只有直系亲属签字同意才行。”

我说需要回去考虑,和长辈商量一下。

晚上,我跟母亲讲了父亲的情况,她不表态,说离婚很多年了,让我自己看着办。

于是我又去拜访了姑姑,那是除我以外,父亲的唯一的直系亲属。

姑姑也是刚刚得知遗体捐献的事,她说我们家四代单传,本来就人丁稀薄,虽说如今不能入土为安了,至少要全须全尾的火化,否则会影响后人的福气,更会被老家的乡邻指指点点。她不签字,也叫我不要签。

十多年后再次接触父系的亲属,我才意识到,原来从小到大我与父亲的世界是完全隔绝的,虽然他承担了大部分的抚养费,但我18岁前,每年只见他一次,成年之后联系就更少了。

我第一次想要了解那个老头子。

再次来到病房,父亲醒着,对一屋子探病的学生卖力的挤出笑容,但是没力气说话。

没想到,父亲在学生中的风评倒是惊人的好,大概是美术系的学生都比较前卫。母亲一家口中不知廉耻、离经叛道的父亲,在学生们的描述里,却是教学灵活风趣、不追名逐利、专注艺术的好教师,洒脱不羁的真艺术家,几个女生还握着父亲的手流泪说“老师要快点好,明年学院舞会您还要带我们跳探戈。”

那天小苏也在,学生都走后,我请求小苏讲讲她认识的父亲。

她答应了,说换个地方吧,别打扰教授休息。她带我去了一间安静的咖啡厅,选了靠窗的位置。

“教授是我的恩师,恩人和师长,虽然我没有跟他学过画画”,她指着窗外:“看到对面那家高级会所了吗,我就是在那遇见他的。

七年前我读法律系,大二,当时家里出了大事,很需要钱,我就在对面做了份兼职,最开始接受不了别的,就只是洗脚按摩,但你应该知道,那种地方,做的越深入,挣得越多,慢慢的也有人建议我学着做“大活”。

我还是不肯跟客人做那个,就从跳脱衣舞学起,教我跳的师傅,就是你爸常找的一个姐姐。那个姐姐无意中跟你爸聊起我,说漏了我是他学校的学生。

当天教授就找到了我,让我仔细想想,只能选一样,是想继续念书,还是在这赚钱”,她优雅地啜一口咖啡,浅浅的笑。

“我想念书,因为发现自己确实越来越不能忍受做哪些。教授给了我一笔钱,足够剩余两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他说在本市的风月圈子里,没有他打听不到的人,如果以后再见到或者打听到我,就要马上还钱,还要通知我学院的老师,我父母也会马上知道”。

她笑着说:“当时可把我吓坏了,家里的官司打了一年多,胜诉了,难关过去以后,我把钱还给教授,他说我是个好孩子。”

“后来我又读研、工作,隔三差五我会去帮教授收拾屋子、陪他吃饭聊天,他就像我的亲人。”

“其实你爸爸,他是真的爱女人,他爱女人的身体,也从来不鄙薄她们的灵魂。你知道吗,他流连风月场那么多年,但凡知道谁是为了家人勉强自己的,他绝对不找。

我还在会所的时候,有几个姑娘得罪了大姐大,被排挤到街上做了流莺,失去了起码的安全保障,被嫖客压价、赖账、殴打,有一个还染了病,教授知道以后,托人把她们找出来,想继续做那行的,介绍去别的会所,想从良的,他都先给几个月的生活费,再帮忙打留意别的工作。”

“有意思吧?”她又笑:“这样的事还有好多呢,教授在本市的风月场里,是个传奇。”

“唯一进派出所的那次,是他主动送上门的。那个女孩进了房间就跪地痛哭,说自己被人贩子卖了,现在被人控制,强迫卖淫,你爸就替她报了警,因为协助破获了一个组织卖淫的团伙,算他戴罪立功,只拘留了几天。”她收起了笑容,郑重的看着我说“他的确是个不适合婚姻的男人,但是他一点也不渣。”

小苏还告诉我,父亲不算丰厚的财产,已经委托她捐给了妇基会的两个公益项目,一个为留守女童助学,一个反击校园性侵。

第三次进病房,我握住了父亲骨瘦如柴的手。

第四次,小苏和我把红十字会发给捐献者的感谢卡念给他听。

第五次,我带了一捆发黄的信,那是每年我生日父亲寄给我的,都被母亲扣下了,父亲临终,母亲才拿了出来。回光返照的父亲能说话了,他说谢谢我妈,在他走之前,能让儿子知道爸爸一直没有忘了他。

父亲走的时候很安详。

我们在殡仪馆的小礼堂里办了场没有遗体的追悼会,我和小苏一一向来吊唁的人们行礼,晚饭过后,劝走了坚持要夜里留下一起守灵的几个学生,门口又穿来一群高跟鞋的响声。

十几位不同年龄的女子,一色庄重的黑衣,其中一个跟小苏打招呼,小苏走过去,发给每人一支白玫瑰,我听到女子对小苏说“我们早就在外面停车等着呢,看人都走了,才进来的。”

她们向遗像献了花,停留一会儿,不多说什么,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真诚地对她们每个人鞠躬答谢。

守灵当夜,我和小苏分配了时间,她前半夜,我后半夜,不值班的人到灵堂后的隔间小睡。我哪里睡得着,于是起来抽烟,经过灵堂的时候,看到小苏穿着薄纱的衣裙,在跳舞。

极尽娇媚的舞姿映衬着满厅的黄花白幔,是难以形容的奇景。她发现了我,停下来说:“教授总开玩笑,说我刚学成就不干了,可惜没机会看我跳的怎么样。”我给她披上衣服,说“很美,谢谢你。”

隔天夜里,父亲托梦告诉我,很满意葬礼后的表演,还问我“小子,给你找的媳妇,身材不错吧?”

第三年的春天,我和小苏抱着我们半岁的儿子,来到父亲的衣冠冢前,妻子向火盆里添着纸,我说“爹,给您老人家多送点钱,在那边别舍不得花,去最高级的地方,找最好看的姑娘。”(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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