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长会召开的那天,我忐忑不安地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徘徊。
这次成绩比之上次,退步不少,主要是理科分数下降很多。数学老师、物理老师还有班主任都已经分别找过我谈话了,每个人都是一副语重心长又和蔼可亲的模样。
这种感觉很怪,就像自己变成了一张锡纸,平铺在长长的烛火上,被几双看不见的手来回推移,自己被烘烤得热乎乎的,又不知道所用何在,能看到的,只能看见头顶上一方青白色的屋顶,而在屋顶之外,在屋顶之后,又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也许我现在受着烘烤的目的,就是为了冲破这方青灰吧。
今天是一个很好的晴天,每一束花草都被轻缓地涂抹上灿烂的颜色。我在教室门口往里瞅了瞅,家长们按着自己小孩的位置,坐得满满当当,此刻都把眼睛放在黑板面前的陈老师身上,陈老师正站在讲台面前泰然自若地讲话。
素来是便衣便服的陈老师,今天竟然穿着一套整齐笔挺的黑色西装,还配着一双铮亮的系带皮鞋,站在黑板前如同一个成功学演讲师,面向虔诚的信徒向他们传授自己得道的经验。
“嘿!”有人凑到我身后轻轻推推我,我回头一看,原来是许静。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柠檬味的硬糖递到我手上,低声说:“你爸爸来了还是妈妈来了?”“我妈妈,喏,就是坐我位置上的那个。哎,前面的是你爸爸?正襟危坐的,听得一丝不苟的样子呢。”我剥开糖纸,把糖扔进嘴里,强烈的酸甜味像尘埃四散而起。
“嗯嗯是的,他今天还特地穿了套新衣服嘿嘿,还是我阿姆去年给他买的,一直放在衣柜里没舍得穿,说今天是个大场合,得穿。”
许静的眼睛很大,眉毛和睫毛都很黑,她认真说话的时候像眼睛也眨动得认真,睫毛有力地往上往下,像是燕子的黑翅扑闪。
我把嘴往陈老师身上努了努,悄声说:“陈老师今天也是一套新衣服,确实是大场合呢。”
许静噗嗤一笑,我问她:“你这次期中考得很好,爸妈有没有给你什么大奖励?买新衣服什么的?”
许静嘟起嘴:“哪有,我阿爹阿姆是开心得很,我阿姆还拿着我的成绩单到我爷奶家去了一趟,说也要给他们看看我的好成绩。”我拍拍许静的肩膀:“那就很好了,我们家许静也是争气了,真是了不起了哈哈哈。”
许静用手指在我鼻尖上刮了一刮,我们嬉笑着往楼下走去,想要在校园里随便逛逛晒晒太阳,打发下时间,等着家长会结束。
“这些全部都是奶粉?哈哈哈哈哈哈这也太奇葩了吧。”我们刚走到一楼,就听见一阵喧哗。转身一看,却是周依琼正伸着腿懒洋洋地坐在楼下的台阶前,身旁放着一个巨大的尼龙袋子,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鼓鼓囊囊的,旁边围了两三个同学,正好奇地抓起袋口往里瞧,然后都指着周依琼笑。
“周依琼!你又在卖什么宝啊?”我拉着许静往周依琼那边走,周依琼抬头见是我,挑挑嘴说:“什么卖宝啊,老娘就是在这坐着晒晒太阳罢了。”“哈哈哈是啊,带着一大袋子奶粉晒太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喂哪个小孩吃奶的。”
旁边一个女生笑着说,周依琼抬起头对着她翻了个大白眼:“看你这个大胸谁还需要用奶粉喂奶啊。”
周围同学一阵大笑,说话的女生又羞又笑地往周依琼身上掐,周依琼也笑着边躲边求饶:“哎呦大少奶奶我的大少奶奶,你快饶了我吧。”笑声更甚,周依琼和那个女生几乎要扭到地面上了。
我和许静也往扯开袋口看了看,竟然是满满一袋子的圆筒铁罐奶粉,全部没有开封的,晃一晃,发出铁物碰撞的脆实声音。我奇怪地问周依琼:“你干嘛带这么一袋子奶粉来啊?”
“哎呀还不是我爷爷,他在网上买奶粉,是想买5罐的,不知道怎么写成了50罐,结果弄了这么多来,就说今天开家长会,顺便带着来找个快递站退货。”周依琼重新坐好,拍了拍刚刚抵在地面上的胳膊肘,埋怨句:“还不是我们镇子穷酸,连个能寄件的快递站都没有。”
“哈哈哈原来如此,那你是要坐这等着家长会结束啰?”我笑着问。
“可不是嘛,唉真是烦透了,这么一大袋子奶粉,弄得我哪也去不了,只能坐着这干巴巴守着。”周依琼托着腮,苦恼不堪。
“今天是你爸爸来吧?怎么不在家长会开始之前先把这些东西拿去寄了呢?”
“哎呀本来是这样打算的,可我爸爸得知我的真实成绩之后,就一直顾着骂我,就耽误了时间,我倒是想提醒他,也不敢呐。”
我又不解了:“啊?什么意思啊?你爸会前才知道你的真实成绩?”
“没办法,要是我早告诉他实话,他今天铁定是不会来的了。我就是略施小计,先给他一个美好的愿景,再给他一个沉思的深渊。”我被周依琼一本正经的话逗得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美好你个大头鬼噢,现在你也是自食其果了,就好好守着吧。我先走了。”
周依琼不耐烦地对我甩甩手:“走吧走吧,老娘坐这晒晒太阳也舒服得很。”
我正要打算离开,转头却看见周依琼伸出的脚踝上挂着几串晶亮的银质脚链,在光里闪闪烁烁,像波光里的鱼尾。
“哎周依琼,你还戴了个脚链啊?还挺好看的。”我半蹲身子观察了下,是花草的形状,银质的叶与花瓣交错排列。
“就我一个同学送的,也没啥好看的。”周依琼把脚收起,双手托着下巴,眼神有点不自然地躲着我。我心下有点奇怪,这可不太像周依琼的作风,但也没再多问,便和许静一起离开了。
今天是周日,学校里满是三三两两在闲逛游荡的学生,都是在等着家长会结束。
大家漫无目的地在阳光里穿行,或者坐在台阶上闲聊说笑。就好像今天是一个特赦日,学校和学业在今天被交接到了家长的手上,如同一场接力赛,我们完成了一个艰难的路途,在某个中转点把棒子暂时交到父母的手里,尽管休息的时间短暂迅疾,但毕竟也是好好舒一口气的机会。
与此同时,在教学楼里的各个教室里,家长们坐在我们的位置上,拿着我们的成绩单,检阅我们的训练成果,接受老师对我们的判断和测评,听从学校对考向的分析与建议,就像一个郑重其事的证券交易场合,每个人手里握着一支属性不定的风险股票,只能凭借着屏幕上红红绿绿的指标忐忑认真地推演着胜算,小心翼翼地要逃避风险追求稳妥。
命运是大屏幕上起伏不定的电子曲线,在往未知处无尽止地延伸和拉长。
许静突然问我:“你有想过以后去哪个城市读书吗?”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便说:“不知道的,没怎么想,不过一定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城市,最好要三天三夜才能回家的那种。”
“你想去那么远啊。我阿爹阿姆挺想我就在市里读大学,这样回家方便一点,周末还能回去帮忙干活。”我惊讶地问:“读大学还要回家干活啊?也太累了吧,你们家是需要种地吗?”
许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啊,我每天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菜地里锄菜割草,不过也不累,捉虫才是真的累,要在菜地里蹲上一整天,怎么抓也抓不完。”
“不是直接用药水喷一喷就好了的吗?还要自己用手抓吗?”“有些虫是没法用药水杀掉的,因为它们会藏在菜叶的里头,严严实实的,药水也洒不到,非得要人用手一层一层剥开这些掩护,亲自抓出来才行的。”
“那你爸妈说想让你在市里念书,你也同意吗?你不想出去玩玩?”许静低头想了想,说:“我也说不上同不同意,只是觉得这样也挺好的,我没有那种想要去很远很远地方的愿望,就在市里读大学也挺好的,不过说这些也都还太早,我也还不一定能考得上大学呢。”
我们继续往前走,在经过户外乒乓球场时,不经意间看到韩固正倚在其中一个球桌边上,手上轻轻摇晃着一罐黄橙色的美年达,在和几个同学说话。
黄色的阳光轻柔地笼罩着他,我很想过去和韩固打一个招呼,想要听听他的声音,想要听听他喊我名字,想要看看他,想要让他的眼睛看看我。就在前几天他还请我喝过美年达,我们还傻乎乎地碰杯对饮,他笑着鼓励我,跟我说些无关紧要的傻话,用他自己的方式给了我力量。
我们之间的距离曾经那么近,近到他随时都可以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近到我张开双臂就可以拥抱他,近到我们正在呼吸着相邻的空气,近到让我产生我们可以永远这么近的幻觉和希望。
可是一旦我们分开,一旦我们分属在各自的圈流里,我就感觉我们之间像突然隔上了一条不可跨越的银河一般,就像现在我不敢走过去,不敢大声地喊他的名字,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祈求他的注视和微笑,仿佛我们的接触是什么永不能见天日的邪秽秘密。
我像是一只把自己隐藏在层层叶片里的懦弱小虫,依靠虚伪的颜色和造作的装饰隐埋自己,躲避来自臆想中的药水喷雾和浓重毒气。
许静还在我耳边说着什么,我已经听不见。韩固在不远的地方轻快地蠕动双唇,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而笑?可以告诉我吗?可以看看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