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她是个路痴
文/秦芦花
我的青春期在一所封闭式高中度过,虽然不至于全军事化管理,但是每个人都被强制住校,一个寝室8个人,和我关系最好的是两个女孩子,一个叫张佳,一个叫苗苗。
苗苗是那种你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捧在手心里受尽宠爱地长大的女孩子,尽管按学校规定,每个人都必须天天穿丧服一般的校服,但苗苗几乎从来不会规规矩矩地听话,有时在校服背面贴上流行的男明星的手绘贴画,有时在马尾上方夹一只翩翩欲飞的蝴蝶发卡,或者是趁老师不注意,在奶茶纸杯的外侧抄写林俊杰的歌词,即便被抓住,软声软语地对老师卖萌求个情,老师也就放过她了。
而张佳几乎与苗苗完全相反。她个子很高,大约一米七几,说话干脆利落,长得很英气,剪短发,像个男孩子。她总是比我们成熟得多,高一开学第一天,我们都废柴一般地对着乱糟糟的蚊帐和支架一筹莫展,只有张佳无比熟练一气呵成地在五分钟内搭好了蚊帐,然后在周围可怜巴巴的目光和接二连三的“你能不能帮帮我”中帮全宿舍人搭好了蚊帐。
周末(每周其实只休息半天,就是周日下午,就成为了一周的希望与寄托)出去玩的时候也是。张佳对学校周围的每一条街道如庖丁解牛般了如指掌,连哪家书店有学校习题试卷的答案、哪家文具店有可藏在橡皮内的电子作弊仪器卖都一清二楚。但是她从来不告诉我们那些答案和作弊仪器在哪里,按她的话说,“告诉了你们,你们要恨我一辈子的。”
张佳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扮演着我们的大姐大,她过分地成熟,不咸不淡地学习生活,以至于她虽然很少做违反规定的事,班上的老师也都不太喜欢她。
苗苗几乎不记得学校周围的任何一条路,任何一条小路只要穿过超过三个岔口她就会犯迷糊,高中之前,苗苗上学都是爸妈开小轿车接送的。因此她从来不一个人逛街,每次出去玩都是跟着我们一起,或者和她的男朋友。
没错,苗苗高一时就有男朋友了,虽然现在回想起来大概也不过是少男少女牵牵手的小暧昧,但是即便开窍之晚如我,也印象深刻地记得,苗苗的男朋友长得非常好看,穿戴都是崭新的名牌,对苗苗也很好。冬天的时候苗苗的男朋友送她回宿舍,苗苗把脸埋在那男生宽大的校服下面,那男生的脸被寒风刮得通红,却从来没有抱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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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暑假的时候,尽管一直将痛恨学校之类的话挂在嘴边,我还是常常去学校附近的奶茶店一坐一个下午,看小说,翻无聊的过期杂志,或是偷看哪个班的第一名又跑去学校上自习了。你看,高中生的想象力和探索能力就是这么贫乏。
后来偶然有一次穿过时常去买鸡蛋灌饼的小巷,我惊讶地发现张佳穿着竖条的宽松衬衫,脸上挂着职业化的标准微笑,站在一家面包房的收银台前。她个子高,说话行事又很老练,根本看不出来是高中生。张佳看见我了,使劲冲我摆手,我坐在面包房里吃了整整一晚上的抹茶烤饼,到了八点多,张佳才和另一个女孩子交了班,匆匆带我出来。
张佳告诉我她在这家面包房打工,快一个月了,月末差不多能到手两千多。
我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问她身份证怎么弄的。
她冲我眨眨眼,说她借了邻居家姐姐的身份证,身份证照得牛鬼蛇神的,根本看不出来不是她。
我以为她缺钱,后来的日子里想方设法地从家里带面包豆浆给她。
后来才知道,她只是害怕大把空闲的时间,和无处安放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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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时学校是不准用手机的,高二的时候苗苗和男朋友分手,用零花钱偷偷买了一台手机,后来在QQ上认识了一个邻城的男生,居然在只互相发过照片的基础上就开始了网恋。
高二下学期的时候那男生来学校找苗苗,苗苗无比兴奋,趁例假没结束,请病假偷偷跑了出去,那个下午我们一边同样兴奋紧张地等待苗苗发信息分享进展和感想,一边隐隐担心。后来果然出了事,苗苗哭着打电话给张佳说那男生不让她走,她又不认识路,现在被困在城西的某家溜冰场。
那天晚上正好值班的老师要开会,张佳当机立断地带着我们几个人翻围墙冲出学校(本来宿舍另外几个人不敢逃课,但是我是属于张佳让干嘛我就干嘛的那种,他们看我毫不犹豫也就脑子一热一起冲出去了)。张佳半路还叫来了自己在面包房打工时认识的几个男生帮忙,冲到溜冰场的时候才发现也并不是我们想象的失身劫财的情节,只是那男生比较痞,说话有点油而已,看到一大帮人气势汹汹地来了,倒吓得撒腿就跑。
张佳就如同天神降临一般的,没说多余的废话,问清苗苗没被占便宜之后,当着那男生的面把联系方式和QQ全删了,然后拉起她就走。我们原本以为要大干一场,都捋了袖子激情澎湃的。看见张佳果断利落的一连串动作,傻愣愣的,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回学校后,苗苗躲在张佳怀里哭得嘤嘤的,张佳有点不耐烦,但是动作很温柔。
那天晚上苗苗一边哭一边睡着了,我被白天一连串的“叛逆”行为弄得兴奋不已(这对于当时枯燥乏味的高中生活无异于亚历山大东征般的壮举),兴奋完了想起来隔天要默写的《琵琶行》还没背,于是趴到阳台上一边啃冰凉的玉米梆子一边含混不清地背,背到一半张佳也出来了,嘴上叼了根烟。
我第一次知道她抽烟,傻乎乎地看着她,张佳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把烟掐灭了。
我没话找话,说是不是C城的所有路你都认识啊。
张佳说也不是,我妈碰巧住在城西罢了。
我“哦”了一声,迟钝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张佳的意思。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幸运地取得了张佳的信任,那天晚上星星寥寥无几,没什么蚊子,学校后山土包上的杂草看着跟乱葬岗似的,看着怪渗人。但是张佳在我旁边啊,我就趴在阳台上听张佳慢慢地讲,讲她八岁的时候父母离异,她被判给她爸,她爸离婚后不久就再婚了,三个月后就生了儿子。
我不想让她想起不好的事,于是努力转移话题,说苗苗要有你一半认路的能力就好了,也不至于被人骗到溜冰场逃都逃不出来。
张佳“嗯”了一声,半晌没说话。
就在我脑袋抵在《琵琶行》上快睡着的当儿,忽然听见她很轻地说了一句,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她是个路痴。
我迷迷糊糊地“啊”了一声,恍惚间听见她低低地说,我如果迷路,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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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学后我和张佳联系慢慢变少了,但是依旧会偶尔在QQ上天南海北地瞎聊,知道他有个脾气很好的二十四孝男朋友,夏天任劳任怨地当人工电风扇,冬天帮她准备保温瓶捂手,连橘子上的白筋都耐心地帮她撕干净。
我知道这和那时的苗苗一样,不是真的做不来,而是知道有人宠爱,于是“无能”也成了一种让人嫉妒的任性和撒娇。
我诚实地跟她说,我原本以为你会因为你父亲的事,对所有男性失去信心。
张佳笑了一下,说,看他表现,敢出轨照样大砍刀伺候。
我相信她的眼光,经历过更多的人,总是在选择的时候更加谨慎,交付自己的时候也更加认真和动情。
知道无人可以依靠,才会拼命地独立,从少年时就开始计划线路,筹备逃离后的一切,从失去宠爱的时候就开始无师自通地学会自我疗伤。
知道总有人在背后支撑着自己,才会安心地犯傻,健忘,令人嫉妒地无忧无虑。
生命很长,希望所有的姑娘都能缓慢地成长。
生命很短,希望所有姑娘都能找到那个能让自己安心当路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