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放下倔强和惶恐翻山越岭去寻一个人时,遍地荒草丛生的就已经是一辈子。
所以有人说,走的太远,总会忘记来时的目的。
——天涯。
二十一岁那年,我用自己教裁缝的钱买了车票去北京只为寻找一个答案。
当我发现林西生活的世界其实和我大相径庭的遥远时,是不是有些故事从一开始就已经打上了不和谐的烙印。
……
七十年代的世界稳定又接地气的不用去考虑一百块和十块钱遥远的比值。
正如那些年里,十岁的我带着弟弟去赶集路上捡到一块钱也能像捡了巨款似的高兴好久。
而我就成长在那样的家庭里。
可是林西却和我不同。
我认识他那年,正是八十年代农村的土包子第一次去北京大城市学手艺。
高二那年因为打碎了学校的花盆怕被校长记录档案,再加上我物理又实在是学不好。就被母亲发配到了北京学裁缝。
那几年里,制衣技术还没有达到全自动机械化,制衣厂还大多都是靠人力缝纫机操作。
被母亲千说万说赶去北京,就变成了我人生第一次远行。
下火车的时候,干练如我就只背了一个包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说好要来接我的闺蜜——宋小知。
可是没等我环顾四周找到她的脸,就看到了一个男孩背着高过他半个头的旅行包在出站口。背包后面,白纸黑字写着我的名字。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林西。没有典型的北京人样儿,却说着一口地地道道的京片子。
记忆里十九岁那年的帝都好似不冷。互相介绍了彼此寒暄一番后,林西就把我安顿在了一个小院儿里,距他住的胡同相差不是很远。
那时候在北京市的一个场子里学习裁剪的手艺,顺便也能帮忙做几身衣服。
周末闲时休息了,林西就总会借着探访朋友的朋友之名义过来聊天,或者,我们会去看看老北京的街景。
我不喜欢吃小吃,所以大多数情况,我们都是逛逛老北京的胡同和公园,每次宋小知要跟来都总会被我和林西以不知名的缘由挡回去。
林西跟我说,他本来不是地道的北京人。自从两岁那年跟父母来北京做了服装生意后就在北京扎了根,所以他俨然能讲一口流利的京腔。
得知我是第一次来北京,林西特意从学校请了一天假选了一个周内的下午带我去天安门广场。
那一年的午间天安门周遭的人并没有现在那么拥挤。
在门口溜达了几圈后,林西拍拍我的胳膊问道:“你想不想去毛主席纪念堂看看?应该可以看到主席的尊容呐!”
我瞪着个大圆眼不敢置信的稀里糊涂跟着林西去领了票。
检票间隙我抬头看着这穿越千百年而来的富丽堂皇中间来来往往的人竟然第一次感受到了距离。
正当我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时候,林西突然敲了敲我的脑门儿:“怎么了?你害怕吗?”
我抬头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不屑地笑了笑:“有什么怕的?!从来不怕,胆子大着呢!”
那是自我第一次去北京感到最不平凡的一天。
就像后来林西裹着呢子大衣突然穿越半个中国出现在我面前时一样,惊慌又带喜。
此后的每一个周,我依旧去厂里学习技术,并搭手做衣服。
偶尔林西能凑着队伍跟在父母后面来我的缝纫机旁边坐坐聊聊天。周末就依旧带着我去领略大北京的风土人情。
那时林西住的胡同里也住着一个老太太。我经常过去串门儿的时候会帮老人家门口的花浇浇水,日复一日也就渐渐熟络起来。
老太太经常邀请我和林西带着宋小知一起去吃饺子。
或许是出于某种特别的记忆,所以从那时开始,北京给我的印象都恰如我遇见的朋友一样温情而高雅。
这样的平淡又安心的日子持续了一年之久。
一年后,我学习的成果已经能够达到让当时的老板邀请我留下来上班。
不巧的是,母亲这时也从家中带来了慰问的信件传我回去。
而偏偏从小在母亲严厉要求的阶段性成长下发展起来的我又尊母亲之命为圣旨。
离开的前一天,硬是拉着林西去找了个偏僻的店吃火锅。
冬天的雾气合着翻滚的蒸汽模糊了坐在我对面林西的脸。也掩盖了我眼里氤氲的雾气。
“你平时话那么多,今天怎么一个字也不说?”
林西边吃边疑惑的吐出这么一句话。
然后我们之间的气氛就僵持了几秒。
在那短短的几秒里,我还是决定,不把我要回家的事告诉他。
“可能是昨天没睡好,今天就不想跟你讲话呢。”
林西停下筷子瞪了我一眼继续咀嚼着这样来自北京城之外的味道。
第二天和宋小知打过招呼之后我就走了。
临走时询问宋小知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小知说,北京有她的梦和朋友,她要留在这里。
我和来时一样坐上返程火车,看着窗外倒退的熟悉景致,我以为从那一刻开始我就会和这里的人,这里的记忆遙相挥手,再无交集。
回家后在母亲的周密计划下我就在家里开了一个补习班,专门教周围的女孩子裁剪衣服。
因为这样,复习之余还意外的能挣来一点外快。
那个年代里,因为还是家中闺女,一个月的教学生赚来的钱基本都只能上交给母亲,仅剩一点微末就给自己当零用。
那些日子惶恐又觉得颇为安生。
偶尔会想起在北京城遇见的种种人和事,会想想林西会在干什么,老太太家的花开了没有,或者宋小知什么会回来,也许我还能从她口中再听到关于林西的消息……
直到那年冬天迎来第一场雪,因为天气原因我带的学生日渐减少。索性就暂停了那个季节的课程。
那天清晨地表的积雪还未开始消融。
太阳午间刚露出来一点头脑时我拿着已经放了好几天的被子出去准备出去晾晒。
打开门的那一刻,林西就穿着我第一次见他时那件深棕色呢子大衣站在雪地里,一副北京城潮童的版式。
“你怎么走了也不跟我说一声?连道别都没有吗?好歹也认识这么久了!太不够意思了!”
林西顺手摘下搭在脖子上的烟灰色围巾,把从宋小知那里得来的地址再重复跟我订正了一遍。
我知道,带着错了五分之四的地址,他应该也是长途跋涉了很久才到这里。
那天我带着林西去场坂散了散步,看了看我从小生活过的地方。
冬天的街道雪化了就是水里淤积的泥。
林西忽然停下来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北京?总不能一直跟家待着把老本行忘了吧!”
我看着林西透过夜色里灿笑的脸,熟悉的和那天在纪念堂里我仰望的角度恰似重叠。
“我可能,不会再回去了……
跟我母亲说好的。嗯,可能不会再回北京了……”
第二天早上,我没有再见到林西。
空落落的房间里只有桌子上的一封信等着我。
我走近又走远徘徊良久,终于还是打开那封信。
信上笔迹龙飞凤舞却只有简单的两个字:珍重。
我看着大开的家门追出去老远,腿上身上溅满了当时消融的泥水,可我知道,大约一切,都于事无补。
林西离开后,天气转好。我又重新在镇上开始了我的授课。
这样日复一日的过了一年后,我终于攒够了可以再次赶往北京的旅费。
当我再一次背着包沿着熟悉的胡同走进走出好多个来回时,只见到了那年种花的老太太,却再也没有见到过林西。
老太太跟我说,林西他们家半年前就搬走了,好像是要回老家给儿子订婚。具体的,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天早上,我又一次去了天安门。
时隔两年的深秋我穿着林西送的那件米色冲锋衣站在纪念堂门口半个小时,却也不曾踏进去一步。
红色建筑群里的琉璃瓦把我的眼睛晃得生疼。
秋天的风带着冬天的寒意就瑟缩在我周围的每个角落。
宋小知提着我的行李赶来时,我都还在发呆。
“天涯,你真的再也不来了?唉,回去也好。不用总飘着。我不久也要回啦。逛够了……”
那天临走时,硬是强制宋小知和我绕回天安门广场拍一张照片做纪念。
宋小知不解却也只能应我。
……
很多年后女儿凑着笑脸笑着从抽屉里再次翻出来那张我穿着冲锋衣站在天安门的照片非要询问当时的故事时。
瞅着年过经久的老地方,往昔的回忆都如潮水般奔腾策马而过。
唯独于我,于林西,竟再无半点涟漪可以提及。
也许从我第一次决定折返回程离开北京的时候,我们之间的联系便已经断了初衷。
于是所有的记忆和缘分,也都随着那个季节,山高路远,后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