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出现了白光,露出周围的大山,谷底的河流 ,两岸的村庄。朦胧中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先醒,传来浏亮的啼声,接着听见公鸡打鸣。吱呀~,北岸的橘坡中,一栋瓦房的旧式双扇杉木门开了,走出一个穿着铁红色扣领衫的老人,他用有些茫然的眼神望了望天空——哦,天亮了。
这里单家独户,没有邻居。剥落的土墙因年深日久裂开一道道缝,墙上没有刷灰。大门的门楣略拱,有一道门槛,和一对灰白的石鼓。面墙两边各开一扇小木窗,因没有上漆而颜色发黑。门前有个不大的稻场,用水泥溜过,只是质量不好,已显得坑坑洼洼。稻场边种了一些石榴,开着红花,像一串串风铃,还有核桃,树上挂着青黄的果子。
老人动作缓慢,不太利索,行走偶尔需要扶一根竹棍。他姓周,一些不太礼貌的村汉叫他周瞎子。其实他并没有全瞎,只是前几年害了眼病,看东西麻麻点点,像爬满了小蛾子,不能看得清楚仔细。他四处求医,没查出是什么病。于是他认了,不治了,反正治不好。
梳头洗脸,打扫房舍之后,周大爷端着笤箕到屋旁的菜园子摘梅豆。豆藤爬满竹架,豆荚鲜嫩欲滴,阳光转过来了,金灿灿的一片。顺便揪些苋菜、分葱、蒜苗和韭椒。在水池边仔细地洗,然后端进灶屋,一会儿,屋顶上,袅袅炊烟升起。
视力不好,周大爷做这些很慢,等他早饭做好,农民们早已上了坡(方言,下地的意思)。连日的阴雨让田里长满了野草,而柑橘林上不仅长满多余的树芽,上面还沾满了红蜘蛛、螨虫、粉虱等害虫产下的卵,得加紧修枝打药。这里有连山遍野的橘树林,是农民们主要的收入来源。
山路弯弯曲曲又上上下下的,很不好走,沿路又缺水,所以给打农药带来诸多不便,人们得用大塑料壶背水到橘田里去。兑上吡虫啉、阿菌维素,还有让果子变甜变好看的新型药剂,然后用喷雾器仔细喷洒,空气中弥漫出刺鼻的气味。
这样做实在是出于无奈。不打农药,害虫不会死,果子也长得难看,到了冬天,根本就不好卖。如今人们买吃的,不光要好吃,还要好看,否则不要。农民们巴不得不打农药,你以为那花得不是钱?光农药一年就要好几千,且不说化肥和人工了。
也正是种芝麻的时候,能听到锄头恨恨的翻地声。
五月的清晨显得还不热,山间飘浮着薄薄的雾气,在阳光中闪烁成奇妙的色彩。悠长的汽笛从谷底响起,一艘大货轮推开碧绿的波浪,缓缓前进。林子里的鸟们叽叽喳喳,院子里开满鲜花,初夏竟如此清新,诗情画意。
快要十点了,周大爷总算是吃过了早饭,对此他不以为意。一天只吃两顿饭,上午一顿,傍晚一顿,是老辈子人的习惯。自己吃完了,给拴在电杆下的大黄狗端一碗。这狗凶,见人就吠,不拴不行。他需要这样一条狗,算个伴儿。妻子已去世多年,跟儿子们住,他又不肯,宁可这样独自生活。
喂完狗,周大爷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听见狗叫,知道有人来了,先打一声招呼:“忙什么呢?”
“打药。”
哦,是张家的建军,周大爷从声音里辨出了对方,虽然看不清,但声音早已熟悉。
“周大叔,我想找您借点水打药。”
“行,我有的是。”
周大爷乐呵呵的带人来到水池边,水池里牵着一条黑塑料细水管。他拔开管口的木塞,一股不大的泉水便汩汩流出。
“这水是从杨家窝子里牵来的?”
“是呀,如今到处都没有水,就那个窝子还有点,不过也快干啦。”
“唉,我们的田就是隔得太远啦,来回背水忒不方便。”
“是呀,以前都有田沟,可以保水,不愁这些。可现在种田的人少,田给荒废了,田沟也被冲毁了,所以水也保不住了。”
“时代不同了,现在有几个人还愿意种田?”
“是的,种田苦呀。可要是都不种田了,往后吃什么呢?”
“谁晓得?管他哩...”
来人灌足了水,道了声谢,离开了。
太阳渐渐升高,雾气渐渐散去,叶尖儿的露珠消失了。山风吹拂,带一股热气。周大爷搬着小板凳回到屋里。屋里陈设简单,一张旧方桌,几把椅子,墙上糊了一些报纸作墙纸,堂屋正中挂着一幅中堂画,画着松鹤延年,沾满了灰尘。屋里没有一件电器,连灯泡都没有。周大爷的儿子们认为,他眼睛不好,一个人住在这里,用电不安全。村里的电工同意这种看法,便下了他的火。周大爷不好说什么,他承认,不用电灯对他而言也没什么不方便。
周大爷虽不上坡了,可菜园子还是种一点。闲时,去乡亲们那里坐坐。村里已经没有什么年轻人了,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故而彼此有话可说,聊聊天气,说说田里,叨叨家常。
又有人来了,进了屋里。是一个农民来讨水喝的,顺便歇歇脚。周大爷问,喝冷的还是喝热的?喝冷的我有凉白开水,喝热的我有茶叶。
口干舌燥的来客说了一声“喝冷的”,便自己拎起桌上的白瓷圆壶,用小搪瓷缸子倒满咕噜咕噜喝起来,一连喝了几缸子。霎时,犹如清泉在肺腑间流淌。等喝饱了,来客(年纪和周大爷相仿)掏着烟袋,取出山烟,递给周大爷一匹。
两人熟练地将烟叶拧成几小段,摊开其中一段,把其余几段放在上面卷紧,装进铜黄色的小烟锅里点燃,呼呼啦啦地吸着,满屋子都是呛人的烟雾。吸了一会儿,各自吐着口水,再吸一会儿,又吐一次。
“你这烟糊浆了?”周大爷问。
“嗯,正宗的浆烟,劲儿大。我在街上买的,可是好烟哩...”
“是不错...”
周大爷以前也种烟,到了制烟季节,把烟叶砍回来,用麻绳穿在一起挂到墙头晾干。有人喜欢烟劲儿大的,趁叶儿要干的时候糊一层米浆,再晾干,便是浆烟。直接晾干,不糊米浆的,叫毛烟。如今的浆烟不正宗,都是用茎粗叶小的孬烟叶儿做的,不等完全晾干就拿出来卖,不好抽。周大爷只买毛烟,不买浆烟。不仅份量多,划算,还不像这浆烟辣嘴,又不好燃火。不过他没做声。
来客问:“你眼睛不好,为什么不跟儿子们去享清福?城里可要比农村好啊。”
周大爷摇摇头,“城里车多,又吵,我又不认识半个人,找个说话的都没有,我住不习惯。”
“慢慢就习惯了呀。”
“那不,终究隔了一代人,生活方式不一样。儿子们和我能习惯,儿媳妇们怕不能习惯,我一个乡巴佬,跟他们过不到一块儿,还怕闹意见。”
“那也是,老的小的分开住还是好一点。可你一人住这里儿子们放心呀?”
“他们担心过,可我说我还没老成那样,还挪得动,不需要他们操心。他们还是经常回来看看,见我没事,便放心了。”
“哪一天真挪不动了怎么办?”
“真挪不动了,他们当管的还是得管。”
“哈哈,那也是。”
抽完烟,来客又喝了一缸子水,道声谢走了。
已经晌午了,烈日当空,伸手在阳光里感觉微烫。鸟儿们躲进林荫里去了,只剩不多的几只还在苦苦支撑。农民们却招架不住了,陆陆续续地赶回家。一条竹叶青缠在路边竹枝上,挡住人们的去路。有人捡起块石头,把它砸下来,掉进了下面的山沟里。
四周恢复了安静。毕竟,初夏还不是蝉噪的时候。
周大爷并不吃午饭,只泡一缸子酽茶。喝着茶,抽着烟,躺在屋角的躺椅上休息,瓦房是很凉快的,一会儿,他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阳光已变得温柔,西山洒下一片斜长的绯光,农民们又已上了坡,鸟儿们又唱起了歌,一切又活跃起来了。
夏橙“五月红”快熟了,挂起一个个红灯笼,可吃起来还是蛮酸。倒是枇杷真熟了,红枇杷大而肥圆,白枇杷小如珍珠。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提着竹篓爬上了树,摘下满满的一篓子。今天周末,他真有口福。一些贪吃的鸟儿也趁机尝尝鲜,在树上一阵乱啄。
周大爷现在还不饿,只吃了一杆烟,然后关上门,顺着熟悉的小路,朝李家嫂子家走去。
李家嫂子屋里正有人说话,周大爷刚进门,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石小妹?”周大爷脱口而出。
屋子里响起了哈哈,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嗔怪道:“周传宝,你这个瞎子,这是我大外孙女儿春来……”那是李家嫂子的声音。
周大爷进门撞见的是一个年轻姑娘,俊俏的鹅蛋脸,一双水灵灵的眼。李家嫂子坐在屋里,她年过花甲,头发却没有白,看上去很健硕,屋里还坐着几个邻居和一个陌生的小伙儿。
姑娘望着周大爷,捂住嘴吃吃地笑,几个邻居也笑,小伙儿莫名其妙,只好陪着干笑。李家嫂子红看脸重复道:
“你这个瞎子,这是我大外孙女春来。”
她又瞪了周大爷一眼。“我和你可都老啦!”
周大爷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天大的错,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下去。石小妹四十多年前就嫁到李家,成了李家嫂子,如今都是老太太啦,他看见的却是个年轻姑娘。
周大爷坐下来连连道歉,“对不起,大闺女,都怪我眼瞎,都怪眼瞎……”
“春来刚结婚,今天带着外孙女婿来我家回门呢。”李家嫂子指着小伙子说。
周大爷客套了几句,便狼狈地起身告辞,一路上因为紧张过度而显得跌跌撞撞。一只黄鼠狼从路边的草棵子里穿出来,头顶有一簇白毛,翘着长长的尾巴,挺可爱。它蹦蹦停停,奇怪今天这老头怎么了。
终于回到了家,周大爷一屁股坐在躺椅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夜幕降临,两岸人家燃起了灯火,而天空也繁星点点,交相辉映,只有周大爷的瓦屋静静的。他搬出椅子坐在稻场前久久地沉思。他是真的看见了石小妹,俊俏的鹅蛋脸,一双水灵灵的眼,她是很漂亮、很漂亮的一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