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包裹生死的那片田地
白露过后的一天,我站在玉米田的边缘。
我一摸玉米棒子都硬如玉石,原来这才是熟透的玉米。我们平日吃的其实是未熟的玉米,所以软嫩。熟透的玉米被阳光筛去了内里的汁液,变得坚硬透亮,是每一棵玉米用一生孕育的珍宝。农人们把玉米粒掰下来,放在阳光里进一步晒干,随后可以磨成玉米面。
这里曾经是麦子所在的地方。夏天这个季节就跟炸药一样,威力十足,硬是把这片刚收割过麦子的土地炸出一片新的玉米田。过了三个月,玉米早已蹿成比人高,密密扎扎的方阵,向天空伸展着穗子,野出劲来的一片田地。
玉米叶片绿中焦黄的色泽带着末世感,穗子撞着叶片边缘,被来自平原的风哗啦啦一把把抚摸过去,发出书本被一次次翻阅的声音。我被埋在那声音里面,好像听到植物的耳语,可又听不清其中的深意。比起麦田,玉米田更给我敬畏感。因为它高于我,仰头之际气势盖压下来。当我们抬起头的时候,就忍不住庄严起来。
由于我是一个怕狗、怕虫又怕蛇的都市弱鸡,我常常是站在田地边上看着,却从未敢踏入。直到我那天,参加了田地里的葬礼。
二姑一生癫痫,终于得着了永远的安歇。这里的习俗是人死后在家中停棺三日,然后举办葬礼。那时候正值盛夏,女人们在前面,头上罩白纱,掉着眼泪擤鼻涕;男人们干着体力活,把冰柜里的尸体放入硕大的棺材里,再架上拖拉机。
拖拉机开动起来,腾起黑灰的烟,土路上全是尘。
我们穿过村子,刚刚在棺材前探望的村民,都回去站在自家的门口无言看着,给常年卧床意识模糊的二姑最后的致意。
我们穿过道路边的暗红厚质鸡冠花,暖黄凤仙花和滚满土的丝瓜藤,穿过村口几棵高大的树,进入田里。那时候的玉米还是白嫩的小个果实,芝麻开起花来,大豆溢出灿黄,人们的铁锹一下子下去,我看见土地的剖面,呈现出一排花生的完整根系。
棺材被嵌入田里。这片宽广的田,滋养着麦子、玉米、大豆、花生、芝麻多样作物的田,也接纳着嚼食作物的人们。
乡下的埋葬没有墓碑,只是将丰沃的土在棺材上一堆便罢。婆婆指着不远处那几个土堆,一一细数这是谁,那是谁,可我都没有记住。我忍不住问:“再过些年……”
婆婆露出白牙笑了,在炙烤的风中自语:“记不住,都要记不住了……”
不过,即使是现今城市里昂贵的墓地,精心雕刻的异形墓碑,又能被自家多少代人记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