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第五天了,一切似乎波澜不惊。
早上干完活,我又拐进了病房,习惯性地问起血糖。
“空腹11.7,餐后两小时18点多。”哥说。
“这18点多是不是太高了?”我有点怀疑。
哥表示不清楚,上网去查了。
母亲正在输液,睡得昏昏沉沉,我到医办室去找黄医生,想听听她怎么说。
“从基础血糖20点多来看,今天降到11点多应该算是正常的,不能降得太快,怕老太太受不住,至于尿频,我估计妇科上或者泌尿系统有点毛病,前两天老太太走都走不动,就没检查,明后天她精神了能走动了,我开单子你们去。”她如是说。
母亲安静地睡着,呼吸均匀,脸色微红,邻床母女俩正在低声聊天。我向对面病房看去,昨天的老太太已经被连夜送到兰州去了,现在那个床上,躺着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青春的面庞洋溢着生命的蓬勃张力。有时候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怪,你看见的那个灰面,曾经或许存在过,也让一些人的情绪大起大落失控过,然而倏忽一下,就换成另一种鲜活的存在。你感叹着,唏嘘着,最后面对的,却是另一个毫不重叠的位面。
坐在床头,看着输液管里的药物一滴一滴地进入母亲的身体,恍惚间我感到一阵悲哀。此刻的母亲是如此虚弱,而曾经的她是那么刚强,疾病像一个隐身的魔鬼,一年一年抽去她的力量,她的快乐,和她的安全感。母亲曾经说过,当她艰难地做饭的时候,当她费力地洗衣服的时候,当她颤巍巍地走在乡间小路的时候,她多么希望还和以前一样充满了力量,然而不行了就是不行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常常心有戚戚,于是总是陷入莫名的恐惧之中。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啊?
“真是烦死人了!”母亲嘟囔着,侧身起来,我知道她又要小便了,赶紧去关了门,递过脸盆。
“唉,刚迷糊了一下……这样尿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她呻吟着,满是痛苦。
“我问了黄医生,明后天给你查一下妇科,说不定是妇科上有什么病。”我接话。
“那做彩超时不是都查了吗?”哥很不高兴,翻出手机图片给我看,肝胆脾肾和子宫以及膀胱,显示都没问题,尿检也没问题。
“可能她说的妇科指的不是这些,除了子宫应该还有阴道、宫颈之类的。”我解释。
“那如果妇科有炎症,输了头孢不是就消炎了吗?怎么都五天了还是这样?”哥很郁闷。
“别着急,”我安慰他,“咱们再检查检查,看看到底什么地方有毛病。”
哥不做声了,他心里不高兴,苦于无法发作。气氛很沉闷,他出去透气了。
“我给你交代个事……”母亲突然声音哑哑地说话了,我一看,病房里就我俩,其他人都不在。
“嗯?”我疑惑地看着她。
“我和你爸的寿衣都置办好了,现在呢,就缺双袜子,人家说置办寿衣不能置办全,那个袜子,我给你说,你记得给我做好,啊?”
寿衣,就是老人去世后穿的衣服。当地的习俗,最好在闰年闰月置办,图个吉祥。2014年的时候,听说十月是闰月,好多老人都赶在那个月份置办,自己选材料,做好了亲自过目,总要亲眼看着那套衣服才够放心。母亲就在那时候,为她和父亲置办好了寿衣。当时她已经做好了,后来又给我打电话说,里面的内衣不太喜欢,要我换一件。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不好,跑到寿衣店挑了最贵的一种绸缎,总之最后她挺满意的。
现在母亲重提寿衣,是什么意思?难道她……
“妈,你可不要胡思乱想啊!咱有病治病,再说了你这也不是什么大病,好多糖尿病人光打针都打二三十年呢,你才打了三四天,才开始,你怕啥啊,别怕,啊?”
“唉,我就给你说说,也没想啥,今年呀,我总觉得记不住事情,老忘事,我怕我给忘了,给你说,你帮我记着,记好了啊!千万不要忘了!”
“妈啊,你说的也太早了点,到时候再说,你就别操心了,以后也不准想,知道吗,不准想!咱好好看病,看好了回家!”
我的心跳得突突突的,母亲果然开始胡思乱想了!
我就知道,昨天她探头一瞧,瞧见了那位抢救中的老太太,肯定不会无动于衷的,按她的个性,能忍到今天,也算是忍得很辛苦了,说明她不想说出来,可是今天又是一二十次的小便,就算是正常人,都累趴下了,何况她一个七十三的老太太,她不能不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