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尤下
接第19章目录--妖化
出了门,城守营的正门外准备好了马匹和人手,岳霓楼翻身上马,正要出发时一道人影从城守营跑了出来,喘气挡在面前。
墨君烨仰着头,忧心忡忡道:“霓楼,如果......如果真的有全城中毒的风险,那这次的事就大了,要传讯通知仙督台吗?”
岳霓楼拧眉思考了一秒,目光扫过街道上稀稀落落的街灯:”暂时不用。优先清查城守营,所有人禁止出入。"
“好。”墨君烨道:“你自己小心。”
岳霓楼没说话,噔的一声扬起马鞭,马鸣嘶嘶,他猛勒马缰,马蹄高扬的刨向半空,然后急转掉头,离弦之箭一般奔向城门,朝着郊外的方向驰去,重锦跟他同乘一骑,方便指路,后面紧跟着余晟和四五个随行修士。
解禁不过半月的七里城门再次连夜上闩被关上。
这次是实实在在的封禁,两扇铜门传出“砰”的咬合声响彻整条主街,路边仅剩的几个摆摊,来往的城民都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被一批持剑的青衣修士驱赶着各自回家。
一时间城中一片混乱。
与此同时,城守营内部戒严排查,闫赫易一声令下,整个城守营的修士脸色聚变,彼此对视一眼后,最先被拿下就是跟随在元崖身边的那些修士,然后是近期有过接触的,按照不同程度全部被关了起来。
墨君烨则连夜召集了此次同行的医药谷医修来到城守营,开始逐一排查。
闫赫易无话可说,示意墨君烨自便,然后快速回到前厅安排其他事宜。
路过正门前,看见驻守在门口的青衣修士,嘴角不受控的抽了抽,但此事理亏在城守营,他脸色纵使十分难看,还是隐忍了下来。
倒是跟着旁边的闫承忍不住叫唤起来:“师父,他们......什么意思啊?!”
闫赫易冷着脸没说话,转身折进正厅。
闫承却年轻气盛忍不了,跟在他师父身后不满抱怨道:“事情还没有查清楚呢,怎么就把我们也当犯人看管起来了?!”
“还有城门,说封就封,十一琅嬛凭什么呀!”
“不凭什么。"闫赫易坐下来,眉头死死拧着,目光严肃道:“但他南渊令主的名头摆在那儿,如果妖毒真的全面爆发了,他就是要屠城你也说不得什么!”
闫承被“屠城”两个字唬住了,张了张口,好半天才找回话音,悻悻道:“师父,你吓我的吧。”
闫赫易没搭理他,嘴唇一条绷直的线。
闫承还是第一次见他师父脸色这么凝重,眼底一片黑青,大抵是真的被这次的突发事情刺激到了,眉目间隐隐挂着呼之欲出的戾气。
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问:“师父,这次的事不会真的是元崖掌司做的吧,他为什么啊?”
探路队的人同样在问为什么?
相较城守营上下挨个被禁足检查,他们和那些一直被关在地牢里的囚犯反而成了最松懈放松的一批,得到从轻处置,都没有人监管,只是被推进废弃的柴屋锁起来就草草了事。
听着外面连续不断的脚步声,有人安耐不住的问:“宽老板,我听他们的意思是不是说这次的妖毒事件是城守营自己的人弄出来的,那咱们,咱们不会是要死了吧?"
宽老板坐在灰扑扑的板凳上,绷着脸没说话。
他一不吭声,有人就更慌了,也顾不上什么伸手去扒他的手臂:“别啊,我.....我感觉自己好好的,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啊!”
其他人跟着附和:“我也是!我也没有!”
宽老板被吵得烦躁,甩开胳膊:“再大声点,把外面的人都吵进来。”
几个人又连忙噤声了。
宽老板揉了把脸,隔了一会儿,才又道:“就算真出现了妖傀暴乱,也有仙门的人挡在前面,他们会出有办法解决的,现在先老老实实呆着,别自找麻烦。"
众人听着觉得有理,瑟缩着抱住自己。
随即,就又听宽老板道:“咱们还有人在外头,别自乱了阵脚!”
他这一提,有人跟着想起来了,“对啊,重锦还在外面呢。”
“对对对,”旁边人跟着附和:“而且他看起来像是跟那位南渊令主关系很好的样子。”
宽老板朝那人看了一眼,刚要说什么,就听另一个人又接话道:“我也发现了,我刚刚看到他身上的衣服,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从来没见他穿过。”
“刚才走的时候那个南渊令主还把他也叫上了。”
“那肯定没事了,大家都是一队的,他肯定不会不管咱们!“
一群人像是找到了寄托似的你一言我一语,于是,重锦在什么都不没干的情况下,背负了探路队一整队人的命。彼时他正带着岳霓楼他们走过一条通往三里石窟的断岩层上,他低头将脚下一块晃动的岩石踩实,让岳霓楼站了过来。
虽然是捷径,从七里城过来也好了半个多时辰,远处天色已经青白发亮。
余晟及三个青衣修士跟在后面,眼睛往周围溜溜的转,有点意想不到的感叹:”辛亏这里还有这么一条路,省了不少时间。“
其他人认同的点了点头,道:”我以前总觉得探路没什么用。“
说着,有点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眼重锦。
重锦没理他们,目光径直望向远处,穿过层层叠叠的山体树障,抬手指了一个方向给岳霓楼看:”那边。“
岳霓楼抬头看过去。
视线落在一块人工打磨的石壁门墙上,门墙两边立了闫氏旗帜,标记归属,正前方铺了石阶,做了石门,按照正常布局的方式附近应该是有人看守在侧的,但这里却没有。
”还能听到声音吗?“沉默片刻,岳霓楼问。
余晟等人谁都没有出声,目光齐齐看向了重锦。
这一路上,他们对重锦的“探路队地坤”的称呼有了一定的了解和信服,比如重锦那堪称无敌的听声辨位的本事。
一路走来重锦总能第一时间听到哪里有异动,然后在隐藏在暗处的东西,包括蛇鼠,鸟兽还没来得及发动攻击时,先下手为强的用石子将其击落。
岳霓楼不怎么意外,倒是把剩下的几个人哄的一愣一愣的,一时目瞪口呆,一时赞不绝口。
重锦被一众目光盯得有点不自在,阖了下眼,再睁开,简洁道:”没有了。“
这个没有包括了所有。
不止人的活动动静,连沿路听到的各类飞虫鸟兽的声音到这里也都没有。
岳霓楼微微蹙眉。
极致的安静意味着极致的危险,余晟压低了声音,不安的揣测道:“会不会是元崖察觉到了不对,担心暴露,先逃走了——”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穿透了树叶间隙,看到正前方出现了一道晃动的人影。
俨然正是元崖。
林中光线偏暗,之前谁都没有往那边看,也不知道他是突然出现的,还是一直就藏在那里。
重锦跟他有过粗略的一面之缘,但此时再见时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元崖像是变了一个人,身上那份恭维和伏低的气息不见了,他塌着肩膀,背脊微弓站在那里,整个人都往内扣,莫名的有一股沉沉的死气,但他的眼睛却又像是着了火,瞪着瞳仁盯着这边。
确切的说,是盯着岳霓楼。
“岳令主,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他嘴唇微微启动,声线拉的很低,语气不知是失望还是期待,在寂静的山林中听起来又惊悚又诡异。
岳霓楼没理他,像是对方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上一次岳霓楼这个态度的时候,元崖虽然恼怒但很快就掩饰过去了,但这次这种无视像是狠狠的戳中了他的痛脚。
就听他“嗬”的一声低哼,歪了歪脖子,下一瞬,重锦在风里感受到了一股血腥和腐臭气从四面八方弥漫而来。
然后是沙沙的脚步声。
余晟等人也察觉到动静,惊呼一声,手搭上剑鞘:“宗主,是妖傀!”
像是突然出现的,他们走过的山道以及下面的窄路上密密麻麻站满了那些人形怪物,一双双复眼和溃烂的皮肉暴露在空气中,像索魂要命的幽鬼。
元崖竟然把所有的妖傀俘虏都解禁放出来了。
一瞬间浓郁的气味重重袭来,他们像是被活埋在恶臭的尸骸里,五脏六腑被这股味道刺激的剧烈抽搐,几欲握不稳剑。重锦往岳霓楼身边靠近一步,抬头看了他一眼。
岳霓楼始终面无表情。
重锦感觉他像是在等着什么,就听见有人忍着恶心,艰难道:“怎么回事,这些妖傀是在听他的吗?”
余晟喝了一声:“什么听他的,没看出来他自己都不正常了吗!”
元崖面容狰狞,眼珠子动也不动,缩成极小的一点,脸上的表情一半死寂一半暴戾,像是有两份意识在轮番操控身躯。
重锦定定的看着元崖,神情微微发怔。
他在心里回答了余晟的话:没有不正常,太正常了。
元崖现在这副样子正是处于妖傀炼化的磨合期,换言之,在他们来之前元崖已经被植入了妖丹,接下来他的身体要么融合妖丹沦为妖傀,要么不堪重负爆体而亡。
在牢谷重锦曾见过无数这样的“人”,但元崖不会自己把自己炼化,只能是在他背后还有人在操控这一切,元崖也只是一枚被加以利用的炼品而已。
一瞬间,重锦就明白了岳霓楼在等什么。
元崖嗓子像含了一把沙,又粗又哑::“不正常?对你们来说木氏彝族有正常人吗,你们不都是把我们当怪物对待吗!”
众人一惊,虽然事先已有所猜测,闻声还是狠狠错愕了下:“你果然是木氏长老堂余部?”
木氏长老堂,当年的第一批妖傀就是出自那里。
可以说是罪孽之始,万恶之源。
果然,就听元崖咯咯笑出声,他似乎很满意看到他们心生恐惧和措手不及的样子,扯着嘴角盯着这边,但目光转向岳霓楼时又拉下去了,用一种沉闷又偏执的语气腔调道:
“难为你们还记得啊,这些年我们被处处被排挤,处处被打压,最后只能隐姓埋名的忍辱偷生,这都是拜你们所赐!”
“杀人不过头点地。”他眼睛又转了回来,扫过眼前被妖傀包围的进退维谷的人,声音里带着难掩的兴奋,道:”岳令主,当年你对我们长老堂一脉赶尽杀绝,不留生路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当年木氏长老堂一夕覆灭,木氏祖堂为求与仙门议和的诚意,将所有余部逐出木氏,加上这些年十一琅嬛对木氏余部的清剿从未停歇,两方夹击之后,他们的境况可能比丧家之犬好不到哪儿去。
元崖如果真的是木氏长老堂昔日的余部之一,那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大约只能用”仇恨报复,狗急跳墙“来形容。
余晟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将目光投向岳霓楼。
岳霓楼站在那里始终一言不发,给出的回应是直接祭出短箭。
黑色箭锋擦着山间草木而过,在半空中回旋一圈后重新回到他手中时,周围原本已经逼的近在咫尺的妖傀呼声都只发出一半就迅速倒下一片。
元崖的表情里带着一种诡异的麻木感,仿佛对这些无动于衷,只是在下一刻又哼哧了一声,更多的妖傀从山林中出现,然后继续围上来。
而他自己在这一声声的招呼里,脸上肌肉越来越僵硬死白。
”杀吧。“他粗粝的嗓音越来越难听,语气也很急促:”杀得光这些,杀得光城里的那些吗?!”
重锦一脚踢飞两个试图上前的妖傀,闻言停顿下来,目光下意识的快速扫视了一圈四周,微微皱眉,他记得过来时闫赫易很明确的说过关在这里的俘虏有一百零三只,但现在这里的妖傀并不够数。
那剩下的都在哪里?
答案不言而喻。
而在元崖声音落定的瞬间,岳霓楼也终于将目光落在了他身上,虽然没有大幅度的动作,但重锦明显看到元崖脸上的肌肉不受控的抽搐了下。
下一瞬他甚至来不及反应,岳霓楼已经直直站在了他面前。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一碰,元崖就生出了怯意,这大概是所有仇恨岳霓楼,又不得不屈服于他威压的人的本能反应。
元崖快速的后退两步,伸手摸到腰间想拔剑,然后就被速度更快的岳霓楼截住动作,一脚踹倒在地。
岳霓楼矮下身,脚踏在元崖胸口上,箭尖直抵咽喉,终于开了口:“两个问题,一,那些针从哪儿来的?二,你背后的人是谁?”
元崖没想到在岳霓楼面前他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试图挣扎了几下,胸口熟悉的闷痛一阵阵传来,他喘着粗气,紧盯着岳霓楼,眼底却露出一丝诡异的笑。
”岳令主手眼通天,你猜呢。“
他笑着笑着,嘴边溢出血沫,也不在意,继续说话:“我们本来没想这么快动手,可谁让你来了。”
岳霓楼看着他。
元崖不知是疼的,还是激动的,呼吸愈发急促,胸腔起起伏伏,声音吃紧道:“那些人都该死,所有瞧不起我们的人都该死。“
他扯着嗓子,蛊惑着:”岳令主,你这么护着他们图什么呢?他们不会领情的,这些年你为了对付我们彝族得罪了多少人,自古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你有没有想过最后你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就让他们都死了不好吗,死在妖傀手中,怎么算也算不到岳令主头上,你坐享其成不好吗——“
尾音被堵在了喉口,因为岳霓楼压在他胸口的脚往下用力,直接踩断了他的肋骨,胸廓都陷了下去,听元崖喉咙间溢出痛苦,岳霓楼面无表情的继续加重力道。
慢慢的,元崖脸上的表情从邪狷蛊惑变成隐忍难受,最后变成痛苦,再继续下去,几乎是肺都要炸了的扭曲。
他忍无可忍的五指扣着地面,瞳仁放大,渐渐的终于露出了不堪承受的神情,抱着岳霓楼的腿开始支吾求饶道:“我,我说.......”
岳霓楼却没有就此松开,而是面无表情的继续施压,直到他脸色涨青,四肢在地上扑腾挣扎的力气几近于无,才收回了一点力道,刚给了一点呼吸的空间。
元崖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然后张开嘴,刚继续发出一个嘶哑的音节,突然,整个人就僵住了。
不是暂时的没缓过劲儿,而是石化了一般,脸上所有细微表情全部定格,这一定格快的像是个错觉,但下一瞬元崖猛地爆发出一种强力,狠狠挣脱了岳霓楼的压制。
他从岳霓楼脚下翻滚出去,再站起来时,原本充血发红的眼瞳凛然变成了一双复眼,空洞的盯着岳霓楼,余晟等人一边对付逼近的妖傀,一边关注这边,见此情形猛然一惊。
与此同时,周围的这些妖傀也像是感应到某种刺激似的突然暴起,类似野兽的吼声霎时响彻山野。
“这是......怎么了?”有人声音抖了抖。
余晟也有点慌了,快速挥剑,一边将逼近身侧的妖傀砍退,一边喘气提醒:“大家小心点。"
他说着,招呼其他人聚在一起,抬头一瞥,见重锦原本伸出去格挡妖傀袭击的动作猛地停在半空,突然的呆滞在原地一动不动,想也没想,冲过去祭出一剑,帮他避开了妖傀迎面而来的一爪子。
妖傀被一分为二,重锦瞬间回神,没顾得上对余晟做出任何反应,第一时间扭头神色凛然的快速扫向四周,像是在找什么。
余晟以为有异,顺着望了一眼,问:“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重锦没吭声。
不是看到,是听到。
刚刚那一瞬,他依稀听到了某种声音。
那声音诡异的好像只是在他耳边荡了一下,短促的仿佛错觉,四周突然躁动起来的妖傀迅速掀起一阵轰动,地震山摇,重锦没来的及细想,走向岳霓楼。
岳霓楼站在那里,与元崖对视。
元崖整张脸都痛的扭曲变形了,像在那一瞬间完成了妖化,只剩下一个空壳子,空洞的复眼布满血丝,像是下一秒就要爆裂一般,嘴巴却用冰冷的语调一字一句的吐出了五个字。
”你们都会死。“
岳霓楼抬起眸,知道已经问不出话了。
元崖的神志已经被吞噬,与那些妖傀无异。从见面开始元崖盯着岳霓楼冷嘲热讽说了那么多话,岳霓楼从来没有回应过,这是第一次正面回答他。
”没有人不会死。“岳霓楼动了动嘴唇:”但你已经不算活着。”
说罢,他抬起手,箭羽划出流影。
元崖的身体轰然倒地,咽喉汩汩的留在赤黑的液体,岳霓楼没再看他一眼,转身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