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秦柯被一堆亲戚介绍给汤汤的时候,她正低着头在群里抢红包。
他乖顺地坐到汤汤身边,亲戚们哄笑之后偷偷关注着他们又刻意聊着别的话题。
汤汤没抬眼,食指在手机上戳着。
哎呀,才2分!
嘿,一个红包三块钱,真小气。
哇,终于抢到一块八,吉利。。。。。
秦柯斜着眼睛看她,突然从兜里摸了个红包递过来,盖住汤汤的手机。
“抢这个吧。”秦柯没开玩笑,他说得很认真。
汤汤别过头打量他,中等面貌,头发浓密,眼神忧郁,腮帮子上有好些经年的痘印,皮肤稍黑,笑的时候有两个酒窝。她犹豫了一下,接过红包。
谢谢啊。汤汤笑,然后把手机关了,连同红包一起塞进挎包里。
汤汤去卫生间,关了门就偷偷打开红包看,520块,这数字啥意思咧?难道他为每个相亲对象都准备这样的红包么?汤汤心下好奇。
她一向很反感相亲,尽管已30岁,但她觉得自己年轻无畏,青春无敌,大好的人生才开始。可她母亲早亡,父亲木讷,七大姑八大姨操碎了心,生怕她嫁不了人,一到过年逮住机会就安排相亲。
汤汤对秦柯不反感,但也不太感冒。之前就听说他是公务员,34岁,端着铁饭碗,反正成不了富豪也不会沦为乞丐。汤汤在私人企业里跳来跳去,她喜欢奋进和冒险,也喜欢多样的体验和各种可能性。工资没多少,可比整天端茶看报混吃等死好太多了吧。
那样的工作真没意思,会把人磨成一头蠢驴,于是汤汤促狭地想看看秦柯蠢到什么程度。
她拉他过来打麻将,叫二姑、三舅和表弟作陪,三人心领神会。
在这个边陲小城,大家过年就喜欢搞搞家庭麻将,资金输来赢去都在内部流通。去年有人给汤汤介绍了一个男人,在打麻将的时候显露了不佳的人品被淘汰出局。所以他们相信,牌桌见人品。
秦柯的码牌手势看起来平时不太打麻将。但他脑子很灵活,会算牌,会躲炮,察言观色很在行,估计跟工作的历练有很大关系。
秦柯没有赌圣的必胜气魄,可他牌品还真不错,每一把别人胡了,他是第一个掏钱的。牌多烂他都温和地笑着,不焦躁不沮丧。出牌不犹豫,摸牌不抢先,几个回合下来,连汤汤都在一旁替他呐喊助威起来。
那天三舅手气好,二姑摸了好几把烂牌,点了几次大炮,输得呼天喊地把牌越砸越响,反倒让自己的牌品露了怯。
后来汤汤在秦柯刚好赢了一把的时候以看电影为由叫了停,他俩出门来,天黑透了,很多孩子在空地上放烟花,有个男孩扔了一个炮仗过来,吓得汤汤蒙住耳朵往秦柯身边靠,秦柯扶住她的肩膀,把她背上的炮竹碎屑拿掉,他说,汤小姐,麻将考试我过关了吗?我们......可以继续吗?
汤汤扑哧笑了,远空有伞状的烟花呼拉拉开出来,感觉还不错。
2
他们就这样你来我往地开始谈恋爱。
汤汤这才发现,公务员还是蛮多好处的。工作规律,周末按时休息,薪水永远不会忽高忽低,每次秦柯都是眼巴巴地等她加班,或者拎了好多她喜欢的零食送过来。汤汤曾经问他,怎么混成大龄单身狗的,他说生活总会开些玩笑。
秦柯看起来没有什么闪光点,漆黑的眸子总悬着一丝忧郁,让人觉着有些城府的样子,却又矛盾地带着亲和与温柔的力量,像蚂蚁一样细细地啃着汤汤的心。
相处了两个多月,汤汤和他去吃火锅,点了变态辣的九宫格,配着最冰的柠檬水,汤汤把刘海用夹子别上去,撸起袖子一脸狰狞地撑得肚儿滚圆,这才转头搭理秦柯。
秦柯举着筷子涮肥牛却半天不捞起来,他额头全是汗,左手拼命地按着胃。
汤汤奇怪地问怎么啦?
秦柯半晌才说:“从小吃不了辣的,一吃就要拉。”
汤汤手捧着肚子摊在椅子上,很不人道地笑岔气。
秦柯尴尬地抱着一大包心相印跑去卫生间。
他不能吃辣却硬着头皮陪她吃,汤汤心头一暖。
九月份他们去看《夏洛特烦恼》,汤汤笑得咯咯地像一只母鸡,秦柯也笑,酒窝在影院的光影里越发可爱。
汤汤歪过头戳他的酒窝,说这酒窝到底能不能盛酒?等有机会试试。
秦柯的脸色有点不自然,汤汤这才发现自己这话有点暧昧,她脸发烫,坐直身子装成认真看电影的样子。
后来看到马冬梅煮茴香面给夏洛吃,她靠在秦柯的肩膀上哭得稀里哗啦。
秦柯突然说,我不想像夏洛一样失去之后才知道珍惜。他低下头,嘴唇盖过来,有爆米花的香味,带着一点怯懦的颤抖,汤汤闭了眼睛。
爱情就这样铺天盖地砸过来,汤汤孩子似的小心性像白亮的珍珠,被秦柯这个壳完整地包裹。七大姑八大姨看到汤汤一脸的发春样,比她还兴奋,经常做了菜叫她带着秦柯回去吃。可秦柯,还没有带汤汤见过家长。
一天秦柯下班接汤汤去跟几个哥们儿吃饭。哥们儿一见就问,汤美女还好吗?秦柯瞟着汤汤说很好啊。汤汤站在一旁窃喜,他早已在他的圈子里公开了她。
酒过三巡,大家都七荤八素地畅谈生活的艰辛,老婆难侍候,老板要求严,聊出共鸣来,义气直往上冒,他们又叫了几瓶白酒,嚷嚷着叫秦柯干杯。秦柯一只手在桌子下面抵住胃,却不好推辞。汤汤站起身夺过酒杯豪气地说,我替他干!一杯白酒下肚,她脸上云霞飞舞,大家都鼓掌说嫂子真行!
喝到最后,大家都东倒西歪,秦柯把身子靠过来,眼眶居然有点湿,他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对她说,遇见你是这么多年来生活给予我最好的事情。
汤汤听了,整个人已经化成一条静止的河。
晚上他们没有开车回家,在酒店开了房间,醉醺醺的秦柯问,你要不要试试我的酒窝能不能盛酒喝?
3
他们的关系从灵魂迈向肉体,更加亲密无间,时时刻刻都想粘在一起。
可快到本命年的秦柯,却并不急于张罗婚事。汤汤提出要见家长,秦柯总是以各种借口搪塞。
难道他还同时谈着其他女人?汤汤想起那个520块的红包,心下生疑。
下午,她跟秦柯说要跟闺密逛街,早早地叫了出租车到秦柯的单位门口。遮阳帽、墨镜和口罩,汤汤躲在后排獐头鼠目。司机有些兴奋:“姑娘,捉奸吗?”
汤汤恨他一眼:“跟紧就行。”
车子跟着秦柯一直到了他住的小区,却没有拐弯进去,而是直行了三公里。秦柯下了车,走进了一所幼儿园。
没多久,他带着一个女孩子出来,5、6岁的样子,扎着两个羊角辫,大眼睛小嘴巴,像一个芭比。
他居然有女儿?汤汤的脑子乱做一团,她跑上去愤怒地站在他的车边,秦柯愣住了。
女孩望着汤汤,甜甜地喊,汤阿姨!
秦柯脸色灰白:“本来想过几天就跟你坦白的,还是被你发现了。”
“你居然结过婚?还有女儿?”汤汤气得手发抖,她憧憬的一切美好,都变成了龌龊。
“汤汤,你听我说......”
“滚蛋!永远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汤汤转身跑开,听见秦柯在喊:汤圆,不要乱跑!
哈哈,汤圆,他女儿叫汤圆,难怪他朋友问汤美女好不好,原来汤美女不是她,而是这个小东西。
汤汤的泪水急急地冲出来,遇人不淑啊,风滞重地吹过喧嚣的傍晚,她的心仿佛停了。
4
秦柯的车在夜里驶到楼下。
“汤汤,下来听我说。”他的声音沙哑。
“没什么好说的!”她关了机,用被子蒙住头。
夜里下了雨,噼哩啪啦地打在窗子上,雷扯着闪电落下来,汤汤被惊醒。
她走到窗边往外看,秦柯的黑色凯美瑞居然还在楼下,车灯是开着的,两束光在雨里倔强地发亮。
汤汤的心软了软,她披了外衣下楼,秦柯歪靠在椅背上睡着,一脸疲倦。
汤汤敲窗,他醒了,下车来紧紧抱了她:“我前妻6年前生汤圆大出血过世了,我没想过我还有什么未来,可自从看了介绍人发来你的照片,我居然心动了。汤圆也心动了,她说这个阿姨真可爱,还一直叮嘱我,过年一定要包红包给你,小孩子就觉得收到红包的人会开心。我确实不该瞒你,但我怕你知道我有孩子根本连见都不想见一面……”
雨太大,从伞外溅进来打在皮肤上,阵阵发凉,汤汤哭了,却不知道要怎么办,她是一个对未来有诸多憧憬的没结婚的姑娘,在情感上还没强大到愿意成为一个后妈。她连妈都还没做过啊,她怎么做后妈。但她在心底原谅了秦柯,妻子产女而死,他得咬碎多少个日夜,吞下多少陈年的悲伤,才撑过了那段灰色的时光啊。
汤汤缓慢地叹了气,说你回去吧。她踩着潮湿的拖鞋回家,脚趾冰凉发麻,手机上收到秦柯的微信:时光不能倒流,但我庆幸自己爱上你,让我死了的心,活了。
5
丰满的理智在鲜活的情感面前,往往苍白得不堪一击。
可一想到那个有血有肉的女孩子和后妈的称谓,未来的生活可能会像一个魔鬼,把她所有的好脾气全部吞噬掉,最终让她成为一个歇斯底里的恶毒继母。汤汤心下钝痛。
七姑八姨开始骂秦柯,说这牌品好的人没成想是谎话精啊。一面斥责他的隐瞒和欺骗,一面阐述当后妈的不易,管严了叫虐待,管不严又叫漠然置之,中庸的尺度难以掌握啊。汤汤的父亲没说话,他一个人闷着头喝酒,把酒杯吸得咝咝地响。喜欢奋进和冒险的汤汤也很衰地缩在沙发里,脑壳发麻。
她开始屏蔽关于秦柯的一切,主动跟别的男人相亲,试图找到一个出口甩掉这段纠结与挫败。
可见到的男人,都像国画里的淡墨背景,烘托出来的,总是那个明晰的颤动的秦柯。
就这样晃到了来年春天,汤汤病了一场,咽喉痛得发不了声。
医院一检查,说扁桃腺发炎是小事,关键是甲状腺有肿瘤,疑似恶性。汤汤一下子被打懵了。她请了假,乖乖地住进了医院,在一片惨白的病床上,她想起癌症过世的母亲,越来越凄惶。
秦柯不知从哪听到了消息,父女俩杀到医院来。女儿捧着汤汤最喜欢的向日葵,花朵橙黄明丽地伸展着,父亲拎着大包小包,就连洗漱用品也一应俱全。汤圆奶声奶气地说,汤阿姨,爸爸说这是小病,不要慌,我们会照顾你的。
汤汤瘦削的身体在蓝色条纹的病号服下颤抖,她看着秦柯,他的酒窝凹进去,眼神一如既往地泛着光芒。
6
惨白的病房似乎变成了天堂。
汤汤没想到秦柯会把汤圆培养得如此乖巧懂事。她会帮她拧毛巾擦手,会把她当布偶一样盖被子量体温,会帮她的空杯子蓄满水。没有妈妈的孩子早早独立,她真可爱,萌萌的表情时而天真时而狡黠,秦柯在一旁剥着橙子,他看看汤汤,又看看汤圆,快乐爬满了整张脸。
针吸细胞学检查正确率不高,汤汤决定直接手术进行病理切片。她被推进手术室前,秦柯安慰她:“退一万步讲,就算是癌也没事,我查过了,专家把甲状腺癌称为幸福癌,切掉就没事了。”汤圆趴在汤汤的耳朵边悄悄说:“汤阿姨,我正式介绍一下,我大名叫秦晓秋,我从小没有妈妈,等你做完手术,可以做我妈妈吗?”
汤汤泪流满面,她摸摸汤圆的小脸蛋,皮肤摩擦过皮肤,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情灌满了她的胸口。
手术结束已是傍晚。
麻醉一过,喉咙上的伤口火辣辣疼得厉害,每咽一次唾液都像被行一次刑。
汤汤的肿瘤是良性的,只是局部切除了甲状腺。她在医院睡了五天,不能动弹,不能下床,只能喝水喝流质,秦柯忙前忙后地照顾她,用医用尿盆为她接屎端尿。
汤汤鼓着眼睛瞪他,难堪地总嚷嚷:“我躺在床上拉不出来。”
“你们瞪着我我拉不出来。”
……
秦柯说:“要不要来点九宫格的变态辣?”
汤圆说:“熊二喝了光头强的果汁就可以拉粑粑了。”
汤汤被逗笑,扯得伤口直发疼,可心却暖成了一个小火炉。
父亲和七姑八姨看到了秦柯这样待她,没什么说的了,只一个劲地笑:“还好还好,只是缺了个甲状腺,还不算残疾人。”
汤圆越来越招人喜欢,她从家里抱来很多几米的绘本,坐在床沿拉着汤汤的手一边拼拼音一边念给汤汤听。
“尽管这个世界破洞百出,但真的不用担心哦,每个破洞都会找到一个补洞的人。”
“不要活在别人的嘴里,不要活在别人的眼里,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我们可以耐心等,幸福可以来得慢一些,只要它是真的。”
“我循着光前进,黑暗不会再那么令人畏惧。”……
汤汤的眼泪顺着眼角滑到枕头上,汤圆的声音轻脆稚气,秦柯的目光笃定安然,春天的光线也愈发明媚。
她终于放弃了求全责备,放弃了追寻那想象中绝对稳妥、绝对周全,甚至绝对完美的婚姻,生活中有太多的明珠之颣,人会因为爱,而降低了对具象事物的要求。
其实生活也会罹患幸福癌,癌细胞再面目狰狞,也打不败生命的顽强和渴望爱的本能。所有的选择谁都无法确定对错,忠实于心中的感觉,不去做无用的揣测臆想,用明亮的心境粉碎枯燥的日常,或许也是最好的选择。
他们一家三口在黄昏办理了出院手续,秦柯搀扶着汤汤,汤汤牵着汤圆的手,他们都在冷漠的人世各自找到了一种归属感。
汤汤想情深何畏路艰险呢,这人生的体验真多啊,后妈也将是其中一种。勇往直前胜过百般盘算,她在父女俩的温情里,有了奋进和冒险的勇气。
车子汇入车水马龙的街头,汤圆唱着《熊出没》的歌儿:青草香,浆果甜,喝着露水靠着树。抬起头,踮脚尖,加快我长大的脚步......
阑珊的夜色像倦鸟一样收拢了疲惫的翅膀。
——THE END——
[作者简介]
风萧蓝黛 | 原期刊写手,80后,现居彩云之南。文字散见于《爱人》、《爱人时尚》、《恋爱婚姻家庭》、《知音女孩》、《新女性》、《家庭之友暖爱》等情感杂志。十年旧梦重拾笔,愿思想与文字终能表达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