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天还未亮,月光透过窗棂洒进船舱,清冷而静谧。船身轻轻摇晃,哄着江上的旅人入眠,颠沛流离也罢,衣锦还乡也罢,都不妨暂时抛却,享一夕好梦。
我却不敢再睡,用力睁了睁眼,让自己清醒过来。因为,屋中此时多了一名访客。
“沐言公子。”那人坐在桌边,声音低沉,恭敬有礼。
我翻身坐起,看着黑暗中端坐的人影,“谢谢你的酒,慕容公子的醉吟裳酿得愈发好了。托阁下的福,一醉解千愁。”虽然看不清他的样貌,但我认得他的声音,就是晚间说故事的那人。慕容璟的酒清冽霸道,独一无二,一尝之下,我已了然。
“酒中放了迷药,天亮之前药效就会散。”那人声音中有些歉意,“药确实不是为公子准备的,是为了防备公子身边的人,谨慎起见,不得已而为之,希望公子不要介意。”
我摇了摇头,“无妨,你做得很妥当。”
“公子的信,主上已经收到了。信上所说的事情,已经派人在查,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主上派我过来,听候沐言公子的差遣。”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在下方肃。”他抱拳一揖。
我点头还礼,“的确有一桩事情要托付你。雁回山上的法延寺中住着一个人,叫宋之溪,那人在书法和篆刻上都颇有一些名气。我和九九此行就是想见见那人。能否请你先行一步,去一趟法延寺?”
“公子是担心,宋先生会有危险?”
“倒也未必。若是想杀人灭口,恐怕早就动手了。时至今日尚未发生什么事,有两种可能。第一,他本就是知情的,有份同谋,那幕后之人信得过他;第二,他现下是个鱼饵,大鱼还未上钩,鱼饵自然不能有事。”这一两日,我心中也在反复思量着这个人。
“明白了。公子是要我去查探宋先生周围的人有无可疑。”方肃看起来粗犷豪迈,心思却很敏捷,“其实,那幕后主谋,公子心里是否已经想到什么人了?”
“我现下也只是有些猜测而已。”我没有说出心里那人的名字。
方肃没有追问。我暗自赞叹慕容璟手下的人果然训练有素。
方肃又想起了什么,“公子身边那两个人,可还信得过?”
“九九心地单纯,没什么机心,我信得过她。”想起她见义勇为救阿遇的率性模样,我不自觉地想要微笑,急忙收敛了溢到唇边的笑意,庆幸屋内黑暗,“至于白昊,这人喜怒不形于色,我看不出他的来历。”
“我会派人去查一下。”方肃道。
“这天下没什么是慕容公子的手下想查却查不到的。辛苦你了。”我向他道谢,“我许久没去过江南了。真想这桩事情快些了结,好约着你家公子大醉一场,尽情喝两坛醉吟裳,再听你多讲两个故事。”
方肃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公子取笑了。故事编得拙劣,不值得一听,只是想给公子提个醒罢了。”
“我明白,我会小心。多谢你。”
晨起,水面上和风微凉,空气潮湿润泽,十分惬意。两岸青山耸峙,猿啼风萧。我抬头深吸一口气,即便心有挂虑,这一刻也只愿寄情山水,方不负此间山川灵秀。
九九此时正在甲板上,伏案在一张藤编的几案上,拿着毛笔和几张纸,教阿遇认字。阿遇全神贯注地看着九九手中的笔,眉头微微皱着。九九先写下一个字,再念给阿遇听,然后给他解释那字的意思。阿遇一字一字地跟着念,发出来的音有些奇怪,但态度十足认真。
我看得有趣,一边向他们走去,一边说,“师父教得好不好我不知道,这徒弟可是再找不出更用心的了。”
“沐言,”她回头冲我笑,霞光落在她的脸上,嫣然明媚似一朵桃花,“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写几个字给阿遇临摹,”她有些不好意思,“可是,你知道,我的字不好看。别把他教坏了。”
她拿起纸笔,递到我面前,示意我写。
“好啊。”我说,“你想写什么?”
“随便,都行。”
我想了想,运笔挥毫,写下: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字迹隽秀,清雅疏朗,我看着尚觉满意,含笑递给九九,“可以吗?”
她接过去,细细端详,眼里流露出赞叹又羡慕的神色,抿唇咬着指尖,“真漂亮啊,沐言。我都后悔小时候没有好好习字了。”
“现在后悔也还来得及。”我得意洋洋地看着她,“叫一声师父,我勉强收下你吧。”
她恼怒地瞪着我,“你敢笑话我!”
“啊,是了,要是到时候阿遇都写得比你好,可就太丢人了。”我作恍然大悟状,“阿遇如此用功,很有可能呀。”
“沐言!”她拿起几案上的镇纸,作势欲砸。
我躲了一躲,本能地伸手去挡。可她的动作实在敏捷,到底是习过武的。
我干脆一手将她的手腕攥住,另一只手去夺那镇纸。白玉镇纸触手冰凉,她的手指却温润柔软,我的手不由顿了一下。
“白、白公子。”一旁的阿遇恭敬叫了一声。他看到白昊的时候,表情总是有些怯怯的。
“沐言公子,苏小姐。”白昊不紧不慢地从远处走来,一袭白衣胜雪,纤尘不染,仿佛从云端降落。他向来冷淡,不知为何,我却觉得他今日神色比先前和煦些,好似心情不错。
“白公子。”我收回手,想到自己刚才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九九打闹,不由得有些尴尬。
“白公子。”九九轻声回礼,羞赧得脸都红了,还往我身后躲了一躲,“白公子,我昨夜喝醉了,十分的失礼。”九九有些紧张,眼神躲闪,睫毛一颤一颤,不敢直视白昊,“真的非常抱歉,请公子恕罪。”
白昊看着她,目光清亮,神情温和,“哦?我昨日多喝了一点,也有些醉,倒记不起苏小姐有何失礼之处。”他唇角竟似抿着一丝笑意。
九九感激地看着他,仍是有些不好意思。
“在写字吗?”白昊看向几案上的笔墨,随手拿起我方才所写的那幅字,露出几分赞许。
“我想教阿遇认些字。”九九道, “这个是沐言写的,打算让阿遇临摹。”
白昊看了一瞬,极轻地挑了下眉,淡然地看我一眼,眼神清冷,如浩然霜雪。
不知为何,我只觉得遍体生寒,好似突然下起雪来,但还是含笑迎上他的目光,从容坦荡。果然,刚才觉得他神色和煦是错觉。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似乎该明白的人没有明白,不需明白的人倒是明白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