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 | 许多人路过许多人

那个晚上,我刚做好内容接近荒芜的一月总结,二月就快到来。

没有理由再继续躺平,各种事物在四面八方赶来催促我前行。思维导图向少有交集的六个分支延伸,论文、实习、考研、比赛、写作、剪辑,而时间如列车轰隆隆向前。

在时间对肉体和精神的多重挤压下,末日在重现,我的任何非功利性消遣都变得那么不合时宜。而贸然面对庞大的任务,我又不知从哪里下手。

正月还没过去,烟花爆竹尚未与城市的深夜剥离。于是我就在窗外的一片钝响中摸索着,尝试从混乱的思绪中找到切入的端口。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妈妈发来信息:

“明天要不要去苏州玩?”

就像冬日白昼的某刻升温,凝结的冰在与管道僵持了十多天以后,霎时融化,水终于流淌起来。

那就在末日到来之前,再走一次神吧。


01

二月第一天,九点,我们赶往苏州。这是真正意义上的说走就走,没有提前搜攻略也没有提前订住处,只是背了书包与相机,跟着导航四处转悠。

第一站是甪直古镇。这是任何一个苏州古镇都拥有的风景,古老的青砖与瓦房紧挨着搭建,墨绿的河上跨着相似的桥。水波轻轻漾起,在白墙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阳光洒在身上暖烘烘的,冬天就快过去了。

餐馆的窗口挂着腊肉,酒馆的门口挂着玻璃瓶;服装店挂着五颜六色的唐装与汉服,也有的只是当季衣服与丝巾。饰品店价高的有金银手镯,价低的也有编织手串与项链。

小卖部的桌上摆满挂件和玩具,同行的五岁小女孩见到玩具小狗就走不动路。我见她是如何撅嘴缠着她妈妈软磨硬泡,使尽各种招数,终于收获颇丰,惊觉,原来这就是别人的五岁。

两旁的小吃店里有青团和袜底酥,我们游了一圈,还是在街角的油炸摊停下,买了臭豆腐和萝卜饼。萝卜饼咸到让我怀疑人生。

路标上有个“王韬纪念馆”,瞬间勾起我不太友善的回忆。假装无意拍了个照,发给我考新传的朋友:“不知道你要不要考?”

她大骂一声,回道:“循环日报,1874年,最早一批接触资本主义思想,开创了政论文体,为实务文体奠定了基础……”

明明据说这里是小众景点,并且也非节假日,然而意外的是游客并不少,并且路过我的大多数都没有戴口罩。

想来是长时间的居家实在令人苦闷,放开以后谁都想出来走走,而口罩承继了新生名词的使用,成为“非必要”的唯一指代物。

不免令人感慨一句世事多变。


02

第二站我们就去了周庄古镇,那是我高一那年暑假就很想去的地方,距今已六年。当时念念不忘的如今由于一个偶然的契机被实现,说来也算是梦想成真。

民宿在古镇某条巷子里,穿过狭窄的石子路,我们订的房间就在一扇门后面。这是已经存在了几百年的老建筑,一砖一瓦都经受了漫长的岁月。荒废许久,直到十几年前老板把它盘下来,并改造成了民宿。

我慢慢想到,时空不一定单向流动。我独自站在院子里望着屋檐,想象旧时代生活的时候,旧时代的人们也可能坐在屋檐下,想象着我。会有一阵风从宇宙尽头吹来,流经我再流经他们,于是两方天地里都涌动着贯穿时间的风。

而最后的最后,我们一起沦为,时间的灰烬。

院子里零星种植着几盆绿植,空气看起来青而白。三面都是房间,剩下一面安置了小门,只是被隔板堵住了。问起隔板那边是什么,民宿老板介绍说,以前这边和后边是一家,兄弟分家之后阖上了门。

我极其敏感地想起“迨诸父异爨”,出自高中语文课本里归有光的《项脊轩志》。那是我很喜欢的文言文之一,学完了我还念叨好久。更有名的是那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只是这院子里没有枇杷树。要是有,那也该是几百个“亭亭如盖”了吧。

我想起这句话时,还没有意识到归有光就是苏州昆山人。而我现在所站立的这一方天地,就属于苏州昆山。

人的记忆就是这么一个奇妙的东西。

第二天早上八点,游客还没一窝蜂涌进来,整个古镇看起来宁静而安详,像下午两点晒太阳的猫。而水边的风又是凛冽的,裹挟着水汽,不紧不慢地蒸腾着。停泊了一晚的游船蓄势待发。

出于过度商业化的忧虑,古镇还保留着一些原住民。按照简易的路标探索着,居然可以穿过某户人家的大院,抵达下一个巷口。

我穿过大院的时候,那户人家的家长正抡着扫把教训小孩:“妈妈和你说过,早上起来要干什么的?”小孩瘪这嘴不说话,委屈的很。

花坛旁坐着一只胖乎乎的白猫。见这场景,悠哉游哉打了个哈欠,似乎已经习以为常。澄澈的空气吸进胸腔,像是往嘴里丢了一块薄荷糖。

03

傍晚的古镇更具一番风情,还没暗下去的橘黄色的天空,和河道两旁早已亮起的彩灯,给从全国各地前来游玩的游客又添一分氛围感。

想起那首茨维塔耶娃的诗歌,觉得如果能在经受了世间万千纷扰以后,与心爱之人来到这里生活,享受世外桃源的和谐与宁静,也是件美事吧。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 在某个小镇,共享无尽的黄昏 /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古老时钟敲出的 / 微弱响声 / 像时间轻轻滴落。

“有时候,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笛声,吹笛者倚著窗牖,而窗口大朵郁金香。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

“在房间中央,一个磁砖砌成的炉子,每一块磁砖上画著一幅画:一颗心,一艘帆船,一朵玫瑰。而自我们唯一的窗户张望,雪,雪,雪……”

天色沉下来的时刻,餐馆也开始营业。随意进了一家,在店家带领下去往二楼。置物桌有一个老式的绿色热水瓶,墙上供着财神爷,像是回到了奶奶家。

推开窗户就能俯视一座桥的人来人往。

有个穿着红色大棉袄的奶奶唱起了歌,“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洪湖岸边是呀嘛是家乡啊,清早船儿去呀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舱。”

“四处野鸭和菱藕啊,秋收满畈稻谷香,人人都说天堂美,怎比我洪湖鱼米乡……”

我问妈妈有没有听过,她说当然,外婆年轻时最喜欢唱的就是这首。

走出餐馆,外头已经一片漆黑,只有花灯还能描摹出古镇的轮廓。纸箱王的小火车滴滴滴跑了一天,在风车长廊里缓缓停下。

记忆中曾在猫空的纪念书册里见过周庄的影子,但不确切,便想着能不能偶遇。巧的是还真遇到了,就藏在某个巷子深处。

遗憾的是等我去到那里,这家书店已经打烊。漆黑的夜色里,我只能隔着玻璃与它遥望。

下次再来,我一定不能错过。

04

最后一站我们抵达拙政园。买票时我没有想到这里会有这么多人,想拍好一张风景照竟然难如登天。好不容易找到人流的缝隙,对好焦,咔嚓一声总会有人影闪过。

每一次走过木桥,我都在担心这一行人会不会超过它的最大承载量;每一次走过圆形拱门,我以为来到了新的天地,终于可以逃离那片喧嚣,结果入眼还是人山人海。多相似的境遇。

更让我感到疑惑的是,我的记忆好像出现了偏差。这里的一山一水明明如此陌生,却总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越往里越给我一种诡异的既视感。

前去各种社交帐号的记录中查找,也没找到丝毫痕迹。或许我曾在梦里来过吧。

耳边涌动着一阵阵暴戾的声响。

许多小孩无视“请勿攀爬”的警示牌在假山区攀爬跳跃,大人们扯着嗓子让他们下来。老人们戴着旅行团的黄色鸭舌帽四处打卡。学生穿着清丽的古装前来,扶着木窗摆成好看的姿势,摄影师就在不远处指导,声音很快被人群淹没。

在这样拥挤而相似的地方,我理所当然地迷了路。误打误撞进了一个园林博物馆,进去转悠没多久便出了门,却发现这是另一个出口。

园林外的老街商铺林立,特产与奶茶将银饰包围。这样的商业街,是最繁华的游客聚集地。

我跟着导航去找大人们的时候,店铺喇叭里的吆喝声不知疲倦:“竹筒奶茶,苏州特产,第二杯半价……来苏州,不能不喝一杯竹筒奶茶……”

只不过是寻常的果汁茶上堆了一层冰淇淋,塑料杯换成了青色竹筒,其余没什么特别的。架设简单的店铺和景区特有的大喇叭,总让我感觉自己就像是风中一把韭菜。

思量再三,还是打算先放一放。“再说吧”,这一向是我推诿的手段。

回去的路上,小朋友轻轻靠在我身边睡着了,呼噜声像没有心事的小猫。而我望着车外流逝的风景,默默想着,这次旅程并不完美,有三点遗憾环绕着我。

一是没有坐上周庄的游船,错过与家人一起摇摇晃晃观赏岸上风景的机会。

二是路过猫空却已打烊,没能进去打个卡看看里面是否真如书中所说的模样。

三是没能喝上心心念念的竹筒奶茶,这一路实在太赶。

我闭着眼想着这些遗憾的时候,前排大人们的聊天内容就慢悠悠流进我耳朵里。

说谁小时候家里穷,平时吃饭只有素菜,只有来客人才会炖一碗蛋;说谁家姐姐放学回家烧好了饭,弟弟玩了一身泥才回来;说谁家姐弟俩总是打架,弟弟打不过就只能向妈妈告状;说谁年轻时很喜欢唱歌,田里干活时哼着哼着,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听着听着,我也好像回到了那个年代,过着平凡而简单的生活。不用去想很久以后的事情,光是柴米油盐就能填满空闲。烦恼都丢掉吧,作业可以不写,未来就在脚下。

这场突如其来的旅行就好像一场梦。“非必要不出游”的规则遵守惯了,走出家门便显得格外困难。然而到了真正开始旅行,我却盼望着这场梦晚一点醒来。

似乎晚一点醒来,就能晚一点让我面对生活的残酷。

这个年“chua”的一下就过去,假期告急,大人们投入工作,接下新的任务与目标;小孩们开始上学,面临数不清的作业与考试。而我也终于结束了旅行,不得不坐到书桌前,硬着头皮开始规划那六个分支的事项。

写着写着,思绪又回到那些地方。古镇,园林,视野里都是人。

许多人与我擦肩而过,许多人与我遥遥相望。许多人站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做着他们认为正确的事;许多人还在迷茫。许多人从事着不同职业,有的声名鹊起有的还是名不见经传。许多人还小,未来已经被安排好;许多人出走半生,还是没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那么我想要的是什么?我把自己关在阴暗的角落,为看不见方向的未来而发愁的这一举动,他们会怎么认为?

直到最后,我都没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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