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下》 第180条
...先生与甘泉先生论“格物”之说。甘泉持旧说。先生曰:“是求之于外了。”甘泉曰:“若以格物理为外,是自小其心也。”九川甚喜旧说之是。先生又论“尽心”一章,九川一闻却遂无疑。
...山间乃自录《大学》旧本读之,觉朱子“格物”之说非是,然亦疑先生以意之所在为物,物字未明。
...自‘明明德于天下’,步步推入根源,到‘诚意’上再去不得,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工夫?
...先生曰:...故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但指其充塞处言之谓之身,指其主宰处言之谓之心,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指意之灵明处谓之知,指意之涉着处谓之物,只是一件。...此便是诚意的功夫。”
又问:“甘泉近亦信用《大学》古本,谓‘格物’犹言‘造道’,又谓穷如穷其巢穴之穷,以身至之也,故格物亦只是随处体认天理。似与先生之说渐同。”
先生曰:“...今论‘格物”亦近,但不须换‘物’字作‘理’字,只还他一物字便是。”
后有人问九川曰:“今何不疑‘物’字?”
曰:“《中庸》曰‘不诚无物’,程子曰‘物来顺应’,又如‘物各付物’‘胸中无物’之类,皆古人常用字也。”他日先生亦云然。
正德十年,我在南京龙江第一次见到先生(王阳明被排挤出北京吏部调任南京朝廷,这是第四年,次年往江西剿匪)。先生与湛若水先生(号甘泉)讨论格物之学,甘泉先生支持朱子的学说,王阳明指出,这是从心外求良知。甘泉先生反驳说,如果穷尽事理是外求,那是自己把心看小了,我觉得他讲的很有道理。先生于是详细阐述了孟子“尽心知性知天”的学说,我一听豁然开朗,对先生格物之学不再怀疑。
我闲居在家的时候,又向先生请教格物之说,先生只是回答我说,只要切实用功,时间久了,就不会再有这些疑问了。我于是在山中抄录《大学》旧本阅读,确实觉得朱子的格物之说有违大学本旨,但也对先生把“诚意”的对象看成“物”有所疑惑,觉得“物”字讲的不清楚。
正德十四年,我从京师回家,去南昌再次拜见先生,先生军务繁忙,但还抽空讲学,他问我的第一句话就是:“近年来用功得怎么样了?”
《大学》: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我禀告说,近年来,体悟到了先生为什么说明明德的功夫只是“诚意”这个道理了。从明明德,步步深入到治学的根本,到“诚意”为止,再也推不下去了,为什么《大学》在“诚意”功夫的前面还有“格物致知”的功夫。我继续体验,觉得“志意”是否真诚必须内心要有自觉,孔子赞扬颜回说:“自己有不善的地方,他自己没有不知道的,知道了,没有不落实到行动上的(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两相验证,可以推到“致知”,但为什么还有“格物”的功夫呢?
我于是反过来想,什么情况下,自己不能觉察“志意”的诚伪呢?一定是内心被物欲蒙蔽了,所以必须去除物欲,才能像颜回一样没有不自知的。但我又怀疑自己把功夫颠倒了,“格物致知”先于“诚意”了,与《大学》所论不符。我于是去问蔡希渊,希颜说,您说过,“格物、致知是诚意功夫”,非常正确。那什么是诚意的功夫呢?他让我自己再去自己体会,但我始终想不通,请先生开释。
先生说:“太遗憾了!你下了这么多功夫,其实一句话就可以讲清楚了。你自己所举颜回的例子就能说明,身、心、意、知、物,其实都是一件事情。”
我大为不解:“物在身心之外,这么会与身、心、意、知是同一件事呢?”
先生说:“耳、目、口、鼻、四肢,这是我们的身体,但是没有内心,身体如何能视听言动?而视听言动,离开了身体亦无从谈起。所以没有内心就没有身体,没有身体也没有内心。从视听言动的落脚处而言,就是我们的身体;从视听言动的主宰而言,就是我们的内心;从内心的作用而言,就是我们的志意;从志意合乎天性而言;就是我们的良知,从志意的对象而言,就是“物”。所以,身、心、意、知、物本来就是同一件事。志意没有抽象的,一定体现在具体是事物上,所以要做到诚意,志意必须随时在具体的事情上下格物的功夫,去除私欲,回归天理。那么在这件具体的事情上,就不会被蒙蔽而致良知了。这就是诚意的功夫。”
经先生这么一解释,我多年的疑问一下子就没有了。
进来,甘泉先生也相信并使用古本《大学》了,他说,“格物”就是“造道”,穷理之“穷”,即穷其巢穴之“穷”,是要亲身去做的,所以格物就是处处体认天理,我觉得这些观点似乎与先生的格物之学差不多,问先生怎么看。
先生说“甘泉先生确实下了功夫,所以他的想法改变过来了。当时,我指出“亲民”二字不须改为“新民”,他也是不认同的。现在,我们的格物之学接近,但“格物”不须改成“穷理”,还是如《大学》用“格物”更好。
后来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再对“物”字感到困惑了?我就告诉他们,《中庸》说“不诚无物”,程子说“物来顺应”、“物各付物”,还有“胸中无物”之类,古人都经常用这个“物”字。后来和先生再谈起这件事,先生表示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