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里等着你回来呀,等着你回来,看那桃花开。”老货,又过年了,记得回家过年。
还记得那天,阿妈早早把她从被窝里拎起,阿爸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面汤上漂浮着零星的肉末和两个滴溜溜的鸡蛋。几个弟弟围着圆桌,悄悄伸出食指快速往碗里蘸,手背被阿爸猛的一拍:“这是你阿姐过生日的!”在阿爸不容置疑的语气、阿妈温暖的笑容、弟弟们不甘心的嘟嘴中,她吃下了17岁的第一口面。
没过多久媒人上门说亲,男方19岁,姓王,长子,当兵,家里有地。阿妈对她说:“阿云,咱海边人没有粮食啊,嫁到那边,有饭吃。”
17岁的她重重的给父母磕了三个头,长长的大辫子在阳光下反着光,未来的路如何,阿云不知道。抬头看看前方穿着军装同样稚嫩的身影,哦,那个现在还不怎么熟悉的人,就是未来我孩子的阿爸啦,诶,他有一对招风耳诶。想着想着,红晕爬上双颊。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盖过了阿云的杂念,坐上牛车,看着村口的桃树慢慢变小,变成一个点。
时光似水,转眼男人退役回村,带着阿云来到工作的城市。那是一个二次建造的工业城市,永不停歇的大高炉,高耸入云的烟囱呼呼冒着黑烟,阿云看直了眼。在这里,阿云学会了普通话,学了新思想,有了工作,妇联主任跟阿云说,你得称呼你老公为同志,阿云不肯,坚持叫男人老货,意思是老头子。1967年的春节,阿云发现自己怀上了第一个孩子。外头乱,小两口没有回老家。男人会做菜会拉二胡,在部队是炊事班的文艺之星。犹记除夕那天,做了满满一桌菜还有阿云喜欢的地瓜,但是只允许阿云吃一个,吃多了肚子会胀气。阿云小声嘟囔着,真小气,假意听话的慢慢嚼着手中热气腾腾的地瓜,乘男人转身端菜快速将手伸向地瓜,没想到男人转身被抓个现行。阿云像放错误的孩子,低着头,撅着嘴,没注意男人微微翘起的嘴角。除夕夜的爆竹声混杂着大喇叭里的毛主席语录直到天明,不知名的小花在墙角默默开放。
接下来的几年,形势越来越乱。男人被派到外地工作,独自带着孩子担惊受怕的阿云一直等着男人回来。男人托同乡好好照顾她们母女,好不容易回来一次,翻了三层衣兜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粮票交给阿云,还有一个带着体温的地瓜。阿云扯着男人的衣袖说“老货,一定要回来。”那几年,时间似乎过得很慢又很快,等待的心在一次满足后又可以充满能量的继续,不知不觉,身后已跟着五朵金花。
年年岁岁又年年,阿云握着男人的手说,老货,女儿大了,再留就留出仇了。女婿来家的那一天,男人又做了满满一桌菜,猛喝一口白酒,阿云把户口本递了出去。阿云不会忘记那天,一老一少两个男人眼睛里都晶晶亮亮的。
阿云只夜校念了几年书,但他觉得朱先生说得真对,时间就像针尖上的一滴水滴在大海里啊,愣是没发出一点声,天黑时,躺在床上便伶伶俐俐的跨过去了。静静看着一动不动被病魔折磨的只剩下皮包骨的男人,颤抖的握着他的手,耳朵似乎隔绝了一切悲恸的声响只剩下嗡嗡的耳鸣声。老货啊,你怎么可以这么没良心,就这样走了。阿云看窗外,阴沉沉的天似乎下一秒就要倾泻而下。四月有开桃花吗,怎么有一股似有似无的地瓜香呢?老货啊老货,快跑呀,不要被烈烈高炉灼伤了,老货快来,快来呀,跟我回家,跟我回家。
“这是外公”,三岁的小外孙指着墙上的照片说,这是小女儿的第二个孩子。外面霹雳啪嗒的鞭炮打断了阿云的思绪,那年过后,因为流泪过多眼睛做了几次手术视力急速下降,又因为爬高摔坏了腿,午夜梦回,不再是17岁时离家的忧桑,而是思念的锥心。女儿女婿张罗着年夜饭,阿云看着墙上用两张照片拼凑出的结婚照,老货啊,又过年啦,你要记得回来啊!你看我们的外孙女都工作啦,你说要帮她带孩子的呀,哎,你没良心我不能没良心啊,我这把老骨头多活两年,帮你带曾外孙。
“我在这里等着你回来呀,等着你回来,看那桃花开”,这是阿云的手机铃声。“阿姐,新年快乐,家里紫菜吃完没,吃完了我让小子送下去。”弟弟如今也当爷爷了,一辈子在村里,靠海吃海,开了紫菜厂。
“外婆,要放鞭炮啦,准备吃年夜饭饭啦,”
阿云挂了电话,又看了一眼照片,老货,我去吃饭了,你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