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风不似春天般柔和，但也少了寒冬的凛冽。

今年的2月14日，风大，但掺杂了沙子，像春天的手戴着手套抚摸你的脸。

亦梵在公交车上从朦胧中醒来，头痛欲裂，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看着这熟悉的街道似乎发生了变化，但又不确定是否走错了路。

原来的这条路不是正在抢修吗，昨夜还封路了。

现在为何变得如此平坦又宽阔。

小区对面的楼盘应该在施工阶段，为何现在家家户户亮起了灯。

再一看何时家门口多了一座高架桥，桥上护栏还有一个可以闪瞎眼的广告牌，上面写着：2018，把爱带回家。

等等，现在是2018年，看一眼手表再看一眼翻盖手机，不是2008年吗？

周围的人在讨论什么支付宝扫福，还有微信支付，自己什么都听不懂。

正想着，邻座一哥们说了句：哥们麻烦借个光，我扫下你面前椅背上的福字。

亦梵问，现在什么时候了，答：2月14日情人节啊。

坏了，昨晚答应小旭，今天要陪她过节的。

因为遇到一位盲人摔倒了，奇怪没有人上前扶，他跑过去扶着他，然后又帮他去了医院，安顿好，联系到他的家人前来，才在他家人的感谢声中和弯腰鞠躬时跑开。

他想自己不过是举手之劳，这家人也太大动作了，又要留下姓名请吃饭，又要登门道谢的。

后来得知这盲人不是一般人，他是位算命先生，是位名振四方的大师，但他不信这东西，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着，只为安慰他伤口没事，做点力所能及的事而已。

因为这瞎子说他日后感情会出现点变数，他想现在小旭黏得像个橡皮人一样，人家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是一刻不见，如隔三秋。

想想当时追小旭这校花也是花了一番功夫的：

宿舍楼下等过五个小时。

她胃病犯了背着跑过五公里。

甚至半夜里还跳过宿舍楼只为躲避舍管大妈。

他牵着她的手压马路，从环山路压到大明湖，但怎么也不觉得累，总想再多牵一会，总觉得路太短时间太快，有时候就想人生就是这一条没有尽头的路该多好，就这样牵着她的手走一辈子。

半夜里，她饿了，他立马起来给她煎小黄鱼。

每次出发，下了飞机第一件事就是给她寻个礼物，有时候是一瓶COCO小姐，有时候是一件真丝睡衣，有时候是一副名贵的耳坠，有时候是她想了很久却不舍得买的玉镯子。

刚毕业，赚不到多少钱，但他能看到她开心快乐就满足了，他想着，赚多少钱都赚不到她的笑，赚多少钱都是为了她幸福。

他没钱，小旭从不挑剔，他有能力，小旭都看在眼里。

小旭也是个极体贴的：

回家了先抱抱，再给拿拖鞋。

夏天甚至还会坐40分钟的公交，只为给他送一杯绿豆汤解暑。

冬天给从不穿秋裤的他下了命令必须穿暖和了，衣橱里的下装就多了秋裤、线裤、保暖裤等等各种打底保暖又不臃肿的裤子。

出差回家晚了，她学着食谱和面、包水饺，从五点包到十点半，只为等他吃一口，可惜因为没有经验，饺子都露陷了，但他还是假装吃得很香。

他刚参加工作，拼了命一样，是个工作狂，往往不记得给家里打电话，都是小旭每周一个电话，节日的礼物，新年的红包，家里大小孩子的衣服、玩具，老人的礼物，替他想得面面俱到。

他以找到了小旭这样的妻子为荣，走在路上他也无需说话，路人都会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各种场合都要带她在身边，以向别人炫耀这是我的妻子：漂亮又贤惠。

如今被这瞎子一说，他倒有点后悔帮他了，不过帮人帮到底，他即使不情愿聊这话题，还是礼貌地回应着。

瞎子说：小伙子，刚结婚不要以为自己什么都好，要珍惜，不要乱发脾气，尤其对自己爱的人。妻是最大的福气。

他越听越不爱听了，自己不知道有多疼小旭，忍不住反驳了两句：大伯，你不知道可别乱说，我们好着呢，今天我还给我爱人准备了礼物，她见了肯定开心的不得了。

瞎子听了只一笑：小伙子，赌你十年后，你是不是还这样。

亦梵不屑与他争论，心想着送到医院联系到他家人，自己就赶紧回家了。

出差刚回来，再加上帮这瞎子安顿好了真是觉得身心俱疲。

回家的公交车上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曾想醒来后却真去赴了那瞎子的赌局了。

他觉得小旭看穿越剧看多了，还总笑她傻白甜，小女生都这么容易被俘虏，那都是编剧，只有对现实无能为力的人，才会幻想着自己穿越去另一个时空。

但抬头看看公交，似乎也变得有一样了：公交上有一wifi，要知道他家里还安装着宽带呢，人们都在低头看手机，手机竟然连按键都没有，他只从公司年会上听过这设计理念，可真要投入生产上市至少也要三五年以后。

他使终不愿意接受这事实，但摸了摸给她买的一对潘多拉耳钉还在。还在想像着小旭见了会多么开心，戴上会多么漂亮。小旭就是有这样一种魔力，即使再便宜的饰品也会被她戴出光环。

想赶快回家。

十年后的家在哪里呢？

按着潜意识的指示，公交车在小区门口的站牌处停了，他便下车，习惯性地穿过小公园要回家。

等等，十年后的自己在哪里，此时此刻岂不是有两个我了。

还没等想好应对对策，小公园昏暗的灯光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是小旭，她是在等我吗？这么冷了，怎么穿这么少？感冒了怎么办？怎么也不围围巾出门？

今天可是情人节呀，这会不应该一起去吃烛光晚餐的吗？

她手上的戒指怎么不见了？那可是结婚时买的结婚对戒，低头看看自己的无名指还安静地圈着另一只。

一连串的问题让亦梵来不及追寻答案。

这时，她等的那个人出现了。

一个中年男人，大腹便便，油光满面，让人一看就联想到脑满肠肥这个词语。

他见了小旭，直接走过去：你在这干吗，抓紧回家。

小旭说：今天是情人节，我在等你，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那男人见状，立刻支支唔唔：哦，公司晚上有事，见了个客户，忘记告诉你了。赶紧回家吧，这一天累死了。

小旭问：你们公司的客户情人节晚上也有事吗？他没有人一起过吗？

那个男人的正脸渐渐清晰，哦，原来是十年后的自己，十年后真的是个油腻的大叔。

他曾看到四十的男人，不屑一顾，讨厌、反感，有时候甚至恶心。

没想到，自己终于变成了自己厌恶的模样。

那个十年后的自己对小旭说着无关风月的话，粗鲁、庸俗、又充满了生活的鸡毛。

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脚步跟着他们一起挪了起来。

看着那个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盒子：“给你的，明天戴上吧，跟我去参加一个晚宴。”

小旭半天没接，只是放慢了脚步。

他自顾自地往前走着，竟没发现把小旭远远落在了身后，突然发现手里还拿着所谓的“情人节礼物”，才回头发现泪眼婆娑的小旭。

“你干吗啊，又怎么了，给你买了礼物了，爱要不要，好好的你哭什么，不觉得丢人啊在大街上。”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都会拉着我的手，放到你的口袋里，我等你等了两个小时了，手都冻僵了。”

“谁让你下来等的，你三岁两岁啊，不知道多穿点衣服啊，真是的，工作还不够累的，你还跟着找事，哪那么多闲心还得顾你。”

“孩子睡了，嘴里一直喊着爸爸爸爸，他已经好久没跟爸爸一起玩了。”

亦梵听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颤：什么？孩子，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要知道他们备孕了两年还没有成功，两人都很着急，相互安慰着对方，憧憬着有了孩子一定要陪他去万达的咕噜岛，要每年都带他去旅行。

他满眼爱怜地对小旭说：以后我们生的是女儿呢，我就保护你娘俩。儿子呢，就我们爷俩保护你。

小旭被他逗得开心又感动，笑着哭，又哭着笑，两人发誓要一起努力，为宝宝创造美好的未来。

把最好的时光最多的爱留给宝宝。为了做一个称职的父亲，他努力工作，闲暇时便看育儿书，看食谱，要准备月子里亲自伺候她娘俩。

想到这里他嘴角洋溢着幸福又甜美的笑。

可眼前这般是什么情况？

为什么小旭说宝宝嘴里喊着要爸爸，是爸爸陪伴宝宝的时间太少了吗？

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这样？

以前小旭走夜路都害怕，为何如今会在这寒风料峭的夜里一个人坐了两个小时。

十年前，他肯定会担心死，她这么骄小柔弱，会不会冻坏了或者会不会遇到歹人，出了意外可怎么办？

为何今天只有责怪，却完全没看到自己当年半点怜爱的影子，她吃过晚饭了吗，她胃不好，不能不吃饭，又这么冷的天会犯病的。

小旭似乎很激动，像是压抑了很久的气球，突然爆发一样。

“你每天口口声声说为我们好，说你爱我、爱孩子，可你的爱在哪里呢？半夜回家？还是当我傻？我平时给你的自由很多了，不问你跟什么人联系，也不查你手机、微信，孩子我带着，你有管过多少，你都是怎么陪他的，是去咕噜岛时看小说还是在小公园里发微信？孩子一回家就问我：妈妈为什么每次爸爸都是玩手机，是不是不爱我了，是不是我又做错了什么，我喊爸爸时爸爸总是看着手机回一个字嗯，爸爸已经好久没陪我说过话聊过天了，老师让写我的爸爸，我不知道要怎么写。你说我怎么回答你儿子，爸爸就是爱看小说，还是爸爸休息时间也要工作？五一你说累了哪也不想去，就在家待了三天，儿童节你喝醉了不陪他去参加晚会，十一你陪他去了一次海边，手机时刻不离手，春节了你跟别人说的话都比对他说得多。。。”

小旭已经咽不成声了，亦梵听得火冒三丈，恨不能上去给这个满面油光的家伙一拳。

她以前对在大街上吵架很反感，总觉得丢人，总觉得有话要两个人商量着解决，回家有话好好说。

如今是有多大的委屈才会令她如此歇斯底里：

“你知道我们要这个孩子多不容易，你说过的别人有的都让我有，别人没有的也会让我有，可现在呢，我有的是孤单、失望，这统统都是别人没有的，而我当年曾经有过的幸福也让你弄没了。”小旭呜咽着说到。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神经病！”他恼羞成怒、目眦欲裂。

“你在那个聊天软件聊天，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过够了眼前平淡的生活，要找点激情，我给过你机会，可你呢？得寸进尺，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可以告诉我，但我不会再容忍你这种行为了！”

“这。。。你。你偷看我手机？！”

他忽然想到手机密码、银行卡密码、邮箱密码，所有的密码这么多年已成为习惯了，都是结婚纪念日。

小旭要看手机易如反掌，只是他恨自己为何这么不争气，十年是要经历了怎样磕磕绊绊又无失去自我的生活，才会对当初的信誓旦旦置之不理。

这情人节的晚上，小区的街心公园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大概大家都过情人节去了，大概是上苍为他们提供的一次摊牌的机会，是结束还是继续这段感情。

亦或是那个瞎子设的赌局，等他来坐庄。

肥腻的大叔抖出了一条项链：“我买了你很多年前一直喜欢的潘多拉，三万多快四万了，还以为你会高兴，而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值钱是吧，我一无是处了是吧。”

潘多拉？是小旭一直喜欢，但又不舍得买的那条经典款吗？这公司这么多年竟然还有这条款式，也真是经典款了。是的，为何自己这么年才买给她，是因为心虚还是内疚？

昨天刚看了《老子的智慧》，还在想日后一定要赠予宝宝这无形的财富，要与他共勉：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自然界的一切都无需听从人的命令，总是有规律地运转着，春夏秋冬、寒来暑往，日月江河、山川湖泊，都无在无言中进行着，电闪雷鸣大自然不怒自威，它不会多“言”，风调雨顺，才是大自然的常态。

昨日的文字还镌刻在脑海里，决心要与他栉风沐雨然后一起收获春华秋实。

但眼前的这一幕真的令自己汗颜。他没有做到无为而为，他没有与孩子一起收获快乐。

他也明白也许十年里，他赌得筹码太大，输得太惨。

一些人被一些人用旧了，便不再珍惜，而在年轻的、未知的、迷恋的他眼里，她历久弥新。

感情挥霍尽了，便无法再充值。她从别处亦可觅得永恒的真爱。

手里的礼物里还有精心准备的小纸条依然有着身体的温度，他每年都会写三个小纸条，情人节一个，生日一个，结婚纪念日一个。

而手里这个写着林语堂的一段话：幸福：一是睡在家的床上。二是吃父母做的饭菜。三是听爱人给你说情话。四是跟孩子做游戏。后面还有一行小字：小旭，我们会幸福的，相信我，有我在。

脑海里一遍遍地回忆着这些小纸条，从追求她的那年起：

有余秋雨的：你的过去我来不及参与，你的未来我奉陪到底。

有梁实秋的：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要来接你。

有沈从文的：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有张爱玲的：你还不来，我怎敢老去。

有石评梅的：我自从混迹到尘世间，便忘却了我自己；在你的灵魂我才知是谁。

有钱钟书的：在遇到你以前，我从未想过结婚的事。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从未后悔过娶你做妻子，也从未想过娶别的女人。

有杨绛的：从今往后，咱们只有死别，再无生离。

他还想：我要为你搜集满世间所有的情话，让你老了以后要一天看一条，若我不在了，就让它们替我陪你。

也许这十年，生活里的一地鸡毛让人变得失去了原本的性情，那些信誓旦旦都化作云烟了。

小旭的声音把他从思绪里揪回来：“十年前，你说你们爷俩保护我，为我打天下，可如今，这天下只是我一人在苦苦撑着罢了。情人节，我想要的真的不是一条项链。经济来源我有，陪孩子的时间我也有，真的不太需要你了。”

那个一向骄傲又狂妄的中年男人却沉默了，他是不是回到了十年前的某一天？

楼下跑来一个小男孩：“妈妈妈妈，天冷了，你怎么不回家呀，我给你带了外套接你回家。”

孩子跑近时他要仔细看看自己的儿子，一道灯光亮了，直刺眼睛。

睁开眼时，发现小旭在身边，他回来了。

此时耳畔回响着曾经写给她的一句话：

仓央嘉措说：我用世间所有的路倒退，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正如月亮回到湖心，野贺奔向闲云，我步入你，然后一场大雪封住了所有人的嘴。

他伸手拿出了礼物，一对潘多拉的耳钉，还有一个小纸条。然后紧紧抱着眼前这个相濡以沫的人儿。

小旭难掩激动地也送了他一件此生最珍贵的礼物，一张B超单：宫内妊娠30+5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