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杨女士,今年74岁,是我的亲妈。若是她给我泡个茶,极有可能要让37岁高龄的铁壳热水瓶伤心,因为它的瓶身和盖子呀,大概率将骨肉分离各自天涯。但是,千万不能因此,就小瞧这杨女士,她可是有好几把刷子的人嘞!
她紧跟时代步伐,跳得了广场舞,做得了电子相册,还能畅游全网,淘得了宝。看到没有,这双杨女士的小白鞋,轻巧素雅,脚感舒适,只花了九块九,才九块九哦,她老人家说是在“拼多多”上得手的,还顺瞟了一眼我那贵了N个平方的硬底鞋,一脸同情,搞得我刹时红了脸,像是犯错被抓了个正着的学生。
最让我服气的,是她还有“抖音”号,而且“抖”得挺像样。抖个“春天的风景照”吧,取名“垂柳轻飘”,这一“垂”一“飘”,还真引发了我的遐想。配乐是《谢谢你》,听着听着,那些藏在山水花草间的大自然对我们的爱,都被找着了。待我看得再细致一些,了不得呀,她还有粉丝嘞,而且浏览量也相当可以呦。
话说回来,对于杨女士而言,这些其实都不算啥,最能体现她能耐的,是她对我爸张先生的“调教”。经过我妈长达半个多世纪坚持不懈的努力,现在无论是从思想上还是行动上,张先生都被拿得准准的,捏的死死的。
简单说,张先生每天时间的支配权基本归缴我老妈。几点起床,几时打扫卫生,啥买菜做饭,从早到晚,这老太太总能让张先生过得相当“充实”,难得空闲。有时我会觉得我妈像个编程高手,一个个地敲回车键,我爸便忙不迭地执行一个又一任务。
细细想来,我妈每天还是给我爸安排了一个挺有温度的活动——打乒乓球️。
老爸酷爱打乒乓球,在我挺小的时候,好像才刚比乒乒球桌高出半个头时,老爸便给我“喂”球。当时觉得他好厉害哦,神一般地存在。即使现在,我站一旁冷静观战,仍觉他挺厉害。
他打球属野路子。发球时,他沉着地将球拍高高地举在右后侧,然后将手心的球高高抛起,对方还在盯着球时,他高举的球拍突地一个霹雳下沉,那球便呼啸着奔腾而来。亦或是突地霹雳滑翔成一条长长的弧线,一个不知是上旋还是下旋的球便带着蒙娜丽莎的微笑,飘飘忽忽地过来了。他的发球动作较为夸张又不失潇洒,再加上落球点变幻莫测,便营设出一个来头不小的气场,经常会给对方制造一种莫名的压迫想,故就凭发球,老爸常可以拿上几分。
不光是发球,即使是推球或扣球,虽不太懂得科学的走步移位,也不懂得运用腰部力量,握拍和挥拍仍是“野”得很,但仍具美感,仍有一定的观赏性。这常让我庆幸,自己技巧性的体育项目上表现不错,还曾是校运动员,估计是遗传了老爸的运动基因。
按理,我乒乓球打的应该也还行。少年时期也曾正儿八经训练过几年,多少带点“学院风”,只是平时极少打。但现在偶尔和八十多岁的老爸交锋,奋力地和老爸过招,也还常输给老爸。可想而知,老爸在他的老年圈子里,乒乓球的球技该是不赖的,时常打赢球友,这让他很有存在感,很自豪,就更热衷于打乒乒球了。想来一天当中,这是老爸最为向往的的幸福时光。
但问题就出在老爸太高调了。每每打球回来时,每一颗亮闪的汗珠,每一道岁月的皱纹,都写满了“骄傲”,写满了“自豪”,这直接导致了老妈做出了将边界模糊的打球时间,明确限定为一小时之内的决定。
仅一小时?打球地点距离家里有近一公里之远。老爸拎上他的打球装备,推门换鞋锁门,下电梯开起他的“爱码”小电驴,到达再停车锁车上楼开打,就已耗了不少时间。再说,那仅有的几张球桌并非时刻有空,球友也并非天天守时,通常都得站在桌旁排队或等待,那又是好多个又好多个分钟,再加上回程……我仿佛看见老爸的眼神立马暗淡,关门时顺手甩出了他的怨气,骑小电驴时的火急火燎……
想想都心疼不已,便去找老妈。“一个小时会少吗?”老妈的眼睛瞪得很大,原本松跨耷拉的上眼皮被最大限度地扬起,昔日的黑葡萄大眼晴重现江湖,“上次那个八十几岁的某某某,多打了几局球,你知道吗?就哧溜一下,”老妈略一停顿,边配合出哧溜的动作,一字一句地说:“人就走了。”
我心头一紧,冷汗跟着冒出来了。这“一小时规定”的背后,是老妈的担心,是貌似“不尽情理”的深情。老妈这份容易被人误解的善意,又让我有点心疼起老妈了。
说真的,老妈的善意确实太容易被老爸误解了。她把灿烂的笑容,轻柔的话语,耐心的倾听,都给了除老爸以外的人。她的坏脾气只针对老爸一人。
话说某天老妈一抬眼看墙上闹钟,我就替老爸着急,明摆着他打球超过一小时了。随着老妈抬眼频率的加快,脸色便愈发阴沉,呼吸似乎都变局促了。一听到钥匙插孔的声音,她的后背立马立起,脖子僵硬,扭头死死盯着大门,大眼睛瞪得滴溜圆。和“吱~”这开门声同时响起的是老妈固定的开场白———
“前世的嫩爷~”
接着便是激光枪”般的扫射———
你还知道回来?你怎么不把打球当饭吃?还记得有个家?………就知道出风头,就知道显摆。你几岁了?几岁啦?怎么这么老没老相……”
老爸当然要争辩,可压根儿插不进话,即使嚷出几句,在声调上气势上和老妈压根儿不是一个级别。老妈在慷慨激昂的同时,灵活运用反问、排比、设问、比喻等各种修辞,有着气吞万里之架式。通常,老爸嘟囔几句叹个长气,便在老妈的数落声里默默地干活去了。
有时我会纳闷,老妈绝对是善良热心,体恤他人的人。就像上个月她去医院动手术,坚决不让我去拜托下医院里的亲戚,哪怕咨询一下也不行,说是会添麻烦。医院回来,也瞒着,不让别人知道自己去过医院的事,担心会让他人破费。但别人家有一有点儿事,她都会很是挂心。在亲朋好友间有极好口碑的老妈,为什么对老爸如此“刻薄”呢?有一天,我便找了个机会问原因。
“当初,你老爸谎报年龄,不然我是不会嫁的。”老妈的声音还带着岁月的怒气。哈哈~我差点没笑出声来。老爸一定是被老妈的“电眼”迷得愣愣的,生怕自己大出8年的年龄会成障碍,故出此下策。
“民办老师转正考试时,让他帮补数学,没两下就发飚……”我使劲憋住笑。怕是老妈数学脑袋实在让老爸抓狂。可仔细一寻思,好脾气的老爸确实容易在辅导作业时失控,记得读小学时,老爸就因作业问题,摔坏过姐好几个铅笔盒。
“那年夏天……”
“……”
妈妈就像岁月探头,抓拍了一个又一个岁月长河中老爸那些无关紧要的“不良表现”。可老爸明明有多如繁星的闪亮之处呀!他绝对称得上中国好女婿。外婆外公在世时,很依赖爸爸……
我刚暗暗为老爸鸣不平,没想到妈妈话锋一转————
“不过,你老爸是真疼你们。当年有人家很想要一个女儿,就想让你爸给他们抱养一个。你爸立马硬气回他:“别说我家有三个女儿,就是十三个女儿,也不会送人的。”
老妈一边说着,眉宇边慢慢舒展,原来略显僵硬的脸部线条也渐渐柔和起来,被岁月负累成一条线的眼睛也有了灼灼光亮,整个人生动无比。
是呀,老爸怎么会舍得呢?小时候我们的一个喷嚏,都让他吓得不轻。那时候我经常感冒发烧,记忆中总有一个画面,爸爸奋力踩着踏板,我坐在自行车的后面,一颠一颠地遍寻名医,那时的我,是伴随着喝中药打针长大的。
“你老爸手也巧,给你们做玩具,还给你们做芝麻糕………”
妈妈话语带出的往日时光,一帧一帧地出现在了眼前——
无数次被我紧握胸前睡觉的小巧的木制手枪;阳光下,我正眯着眼,拉开老爸用铁丝橡皮筋做的小弹弓,奋力向树冠里弹去……空地上,我在小伙伴们钦羡的目光中,欢快地滚动着爸爸用铁丝弯成的小铁环……灯光下,爸爸系着围裙,正撸袖弯腰做着芝麻糕,那芝麻的香味啊,飘满整个童年的记忆……
“你老爸也是个老实人……”
“……”
哎呀,原来老妈的心中还藏了老爸那么多的好呀!激动的我忍不住打断老妈:“挺好的老爸呀,你平时跟老爸说话时,语气应该和缓一些……
”
“那没办法,”老妈“蹭”地站起来,表情又生硬了,语调又拉高了,“习惯了,都一辈子,还怎么改!”
老妈这班主任般严厉的作派,自然让老爸相当郁闷。有一天,老爸找我诉苦。
“忍不下去了,都退让到悬崖边了!”紧随是一声长叹。
唉,有什么办法呢,都怪你俩初相遇时,你太急于求成,隐埋了真实年龄,过早锁定日后交锋的败局呀!可我当然不能这么直截了当,我得委婉,要照顾到老爸的自尊心。
“您别和老妈一般见识,您比她有文化。”
这话明显让我爸很受用,他的表情起了化学反应。原先的哀怨变成不与世俗之人计较的清雅无奈。
我说的也确实是大实话。老爸原本该是我们丽水地区唯一一所重点中学的毕业生,他中考成绩出色,被该校录取。却又因家境和思乡的原因,只读一个学期,便退学回龙泉县城读,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们龙泉第一届高中毕业生。很可惜,就差那么一点就考上大学了。听说是书看少了,语文拉了分。后来家里条件不允许再考,就直接去工作了。印象中,老爸写得一手好字,理科很强。且不说当时我读书时遇到的难题,他总能三两下就解决了,就是到现在,说起某地的经纬度气候特点啥的,他也还是张口就来。至今他也仍保留“书生”气质,为人率真耿直,不知变通,爱针砭时弊,常有“愤青”言论。而我妈是“老三届”,刚初中毕业录取到护士专业,就遇上文化大革命,不再读书到处“串联”去了。不管怎地,从现今流行的以第一学历为准来看,我爸张先生这高中生当然是比我妈这初中生来得有文化。
于是,有文化的老爸留下一句“是啊,为了家庭和谐,不和她一般见识了”的话,便略带悲壮又有些豪迈地在老妈的指手画脚中忙碌开了。
但这“有文化”的“疗效”毕竟有限,老爸还是会经常性的郁闷。于是,我得想办法让老爸透透气。
某天,我就把老爸从浙江带到厦门,让他和老妈分开住一段时间。让我大为诧异的是,老爸非但没有神清气爽,而是愁眉苦脸,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你妈是记不住要吃药的,肯定是会忘记的。”
“那你打电话提醒呀。”
“提醒她吃了也没用,药效如何,还是要我来观察,她稀里糊涂的。”
我哑口无言,暗自发笑,想出外透气是你说的,怎么才刚到,又满心的牵挂了。
“老妈时常对你呼来喝去,这点挺不好的……”
本想和老爸结个盟,攻击下老妈,让老爸想起平时的一些“憋屈”,安安心心在厦门待一阵子。不曾想,老爸反应激烈,急刻打断我的话,还瞪起他的小眼睛:“你妈也不是都那样子的,每次你回家,你妈总想给你煮点好吃的,总想每天煮的尽量不一样,这样会心累,她才会急,声音才会大。你们没回来,家里只有两人没什么事,就不会了。”
哎呀呀,老爸平时的长吁短叹,一拉开六百多公里的距离,顷刻间全忘了。这么护着老妈,不让我说半句老妈的坏话,他们俩人才像是盟军似的。
细细一品,老爸这话也很有道理。老妈天天巴巴盼我回家,我一回家,她激动呀,开心啊,就把我当成部长级别的领导来接待。但这么隆重,是很累心伤神的。可我无论怎么让她降低“接待规格”,告诉她我已年过半百,完全可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都从未曾成功过,她固执得如同她的属相—牛!
记得每天午饭后,晚餐方案已定,厨房也已整理完毕时,爸爸就会去电视机前陪伴妈妈。那时略显空闲的妈妈,不再是我印象中的班主任模样,而是一脸带笑,兴致勃勃向爸爸介绍剧情,爸爸则边应和边打着瞌睡。那情形,温馨得像一幅油画。
“你妈呀,耳朵不好使。”对,我妈曾患中耳炎,有一边听力极差,有给她买助听器,但据她说会有杂音,也很麻烦,就几乎没带。
“这样,她就习惯性大声说话了。”爸爸的声音轻缓轻缓的,言语中满是心疼。
突然间,我鼻子一酸。妈妈是幸福的,爸爸不仅体贴她,而且懂她。只是这一切,她知道吗?就像妈妈心底的温柔,爸爸能读懂吗?
我想他们的心意是彼此相通的。因为老妈也是一天好几个电话,旁敲侧击地问老爸一天都干了什么,东拉西扯地闲聊,虽然时不时也提着嗓门嚷上几句,但通话时,爸爸如同被笼在晨曦里,他的皱纹是舒展的,整个人是光亮的。
没多久,牵肠挂肚的老爸就急巴巴地回老家了。从此,他们的吵闹,我不再往心里去,甚至还饶有兴致地欣赏他们的相处。这一来,便有了新的发现。
在和老妈旷日以久的争吵中,老爸还是挺有些长进的。
某天在厨房里,老爸又叹息了,我照例想方设法开导:“老妈就那个样了,改变不了她,你就改变自己,她嚷她的,你当成没听到。”
“不能当成没听到,她嚷你就得嚷得比她还响。这样会有点用。”老爸相当认真地对我说。天哪,这么强硬的作风,一点不像不会吵架,文质彬彬的我的爸爸,那个有文化的张先生呀,真让我大跌眼镜。
像是要证明给我看似的,当老妈又来“指点江山”时,老爸当真吼了回去,而老妈的声音真的弱下去了,竟带着小尴尬走了。
可以呀,老爸,竟得出这样的“作战经验”。我冲他挤挤眼,他小有得意地笑了。后来每次想起他那极具个人特色的回怼,就忍不住想笑。
“你管得真宽。你是世界警察吗?你是美国吗?想搞霸权?你认为跨过太平洋,我们社会主义就害怕了吗?我们社会主义会害怕吗?我们社会主义可能会害怕吗?你这一套,资本主义的这一套,在我们社会主义,是行不通的……”
老爸还在周边找了好几块菜地,喜欢在菜地留连。而老妈,接过那么多的蔬菜,也喜笑颜开。可在菜地呆多久,只有老爸自己说了算。我老妈再厉害,也没法知道杂草长高了吗,菜喝多少水才算够,小菜秧子长高了没,爬藤的植株是否需插杆,杆子够吗,是否需去周边找……这样,虽然被老妈限定了打乒乓球的时间,但老爸不动声色地在菜地里补偿回来。在家里,他听老妈的,可长在土里的菜听他的,甚至菜地里的草,草里的虫,乃至上方的空气全是老爸说了算,这不就平衡过来了嘛。这么一想,就暗暗佩服老爸。皆大欢喜,各取所需,高招呀!
我也看出来,虽然老妈咤叱风云,凯歌高奏,其实质也常常吃亏。
听说这事发生两次了。
老爸有个小电驴,经常载我妈去买菜。那天,妈妈穿了件白色裤子,为此在出发前,特地细细擦了坐垫。可刚一擦好,老爸的电驴就“嗖”一下开走了,任凭我妈在后面急追喊叫,头也不回开到了菜市场,才发现把我老妈给落下了,才又急急回头。怪不得当时我妈的火都冒上了天了。
事后,我们都相当奇怪,我们三姐妹问了老爸同一个问题:“你难道不问老妈一声“你坐好了吗?”老爸用同样口气无奈地回答了三遍:“你妈像个领导,问她,她是不回答你的,后来我就不问了。”
原来是老妈自己高冷惹的麻烦呀。听说同样的故事情节,还发生在从菜市场回家的时候。
但老妈最大的亏,是把大大小小的事全揽过来,全安排妥帖,不需要老爸动脑。长此以往,老爸的脑子也就真的懒得动,不太习惯动了。
一个月前,老妈住院动了一个小手术,原本指望在家的老爸送点合适的营养餐过去。可缺少了老妈的指令,老爸竟茫茫然,不知该做些什么,怎么去做,最后无辜地辜负了。
再如那天,我正和老妈在客厅剥马铃薯的皮。“晚上烧几个菜?”厨房传来爸爸的声音。
“六个,不是跟你说,全准备好了,放在那里吗?
过了一会儿。
“是先炒田螺,还是烧豆腐?”
又过一会儿。
“豆腐烧完了,接着烧什么?”
一会儿又问了——
“那半个辣椒是配什么菜的?”
……
连我听着都忍不住替老妈觉得辛苦,又突然羡慕起老爸来,他是多么幸福呀,不用操那么多心。可静下心一想,还是觉得老妈是人生赢家,她活成了老爸生活中的灯塔,活成老爸心目中无可替代的女王。
现在,这个有几把刷子的老妈,仍然引领着我老爸张先生大步向前。他们仍然吵吵闹闹,仍然经常给我打投诉电话。可我听着,听着,总能听出人间的清欢,甜蜜的味道~
亲爱的老爸老妈,喜欢看你们吵吵闹闹,直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