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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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名家的院子里热闹得像是过年一样,这是他第三个儿子的满月酒,亲朋好友、街坊邻居都来道贺。计划生育那么严,村里能像周名这样顶着高额罚款也要生下孩子的不多,能生三个儿子的就更稀奇了。

“老周,这回罚了多少?”老周的大舅哥喝下一口酒,操着一口粗狂的方言问。

“这个数。”老周伸出一个巴掌,在众人面前一划拉,人群中立刻发出一阵唏嘘,老周得意地收回手。在他看来五千块钱换个儿子,那简直是祖坟冒青烟的事了。

“老周这面相一看就是享福的命。”“是啊,这么多儿子,将来得坐轿子出门。”老周耳朵里塞满了这些恭维的声音,眼里都是亲朋好友羡慕的神情。

“周叔,周叔。快醒醒,我娘让我给你送点吃的来。”大壮端着一碗饭菜过来,摇醒了靠在墙角打盹的老周。老周这才缓缓醒来,揉揉被眼屎糊住的眼睛,使劲眨了眨,无奈眼前还是一片模糊,梦里热闹的场景也一扫而空。他听声音就知道是大壮,只能对着朦胧的影子点点头。大壮放下碗筷就走了。两行清泪顺着老周的眼角流到了嘴里,他伸出舌头一舔,苦涩的味道瞬间蔓延至全身。

“真热闹啊,哎。”老周低声咕哝了一句,大壮走后,周围安静得只剩老周略微粗重的喘气声了。他伸出颤抖的手摸索着端起碗,拿起筷子,抖动着手开始往嘴里扒饭,扒进嘴里的还没掉出去的多。不一会儿碗就见底了,他把碗筷往旁边的破烂桌子上一放,从凳子上滑落下来,双膝跪地,双手支撑着趴在地上,像只暮年的老狗。接着他一手支撑身体,一手摸向地面,把地上掉的沾满黑色灰尘的饭粒和菜叶捡起塞进嘴里。要是没有大壮一家,老周怕是早已饿死了。

“快点啊,新媳妇到村口啦。”老周听到说话声,吐掉嘴里脏臭的饭菜,双手撑着墙壁站了起来,再摸到墙边的棍子,迫不及待地就杵着那根棍子往外走。他没有走远,就站在门口等着。

迎亲的小伙子们打闹着走来,给新人们出着各种难题。新郎被锅底灰抹的辨认不出样貌,新娘被口红涂得像个小丑。欢笑声、打闹声传向四面八方。老周默不作声地看着、听着,却不再盼了,他三个儿子的婚礼都在外地办,这破败的一个家已经很多年没有热闹过了。这些年,他从不缺席村里的婚宴,哪怕东家不请,他也会去凑个热闹。

他转头看看身后三间宽大的平房,没住的那两间,墙壁四处漏风,窗户也斜斜地嵌在墙上,轻轻一推就能推倒。门框已经塌了,门板也靠在那里像在等待宿命的安排。家里除了穿堂而过的风声,没有其他声响了。最近的一次热闹还是十年前老伴死的时候。想到这里,老周叹了声气看着迎亲队伍自言自语地说:“我死的时候,也要这么热闹,呵呵。”

拍拍身上的灰尘,老周默默地跟在接亲的人群后面。跟到了办喜事的老刘家,村里人也都习惯了他的不请自来。谁也不会驱赶他,好心的小辈们会给他一把椅子,端上好饭好菜招呼他。而那些跟老周同辈的人,大多都离世了,还健在的总是会小声将他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再说一遍。末了,都要告诫小辈们,他如今这般都是自找的,可不能像他一样。不过老周听不到,他这会儿正听着老刘跟人闲聊,那样式与他当年的风采无二。

“老刘,你家是在哪里发的财?去年盖房子,今年儿子就讨上媳妇儿了。”一村民翘着二郎腿问。

“嗐,叔啊,你就会笑话你大侄子,都在一个村里,你还不知道我几斤几两啊。”老刘给他添了点茶水。

“哈哈哈,乡里乡亲的,谁家不是那点锅灶,都一样,都一样。”另一村民酸溜溜地附和着。

老周听着他们互相谦虚的吹捧,心里又泛起了苦涩,庆幸自己看不清他们那得意忘形的样子。想当年,他家那三间宽敞的平房,在村里也算是屈指可数的人家,三个儿子更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如今在岁月的侵蚀下平房摇摇欲坠,三个孩子劣迹斑斑,远走他乡。就连现在他栖身的那间房还是村里施压,让他远在外地的三个儿子出资简单修缮的,也就是把墙体修补了一下,远看、近看都像他身上那爬满补丁的衣服,倒是很衬他了。

老刘家的伙房那边,几个年纪大的老太太正在聊着东家长西家短。她们一看到老周,话题立刻就转移到了老周家那些事上了。

李婶痛斥他当年蚕食了她家的一拢地,笑他活该现在着没人管。张婶细数他当年总是借她家的牛犁地,连把粗糠都没给牛吃上一口,真是抠搜一辈子,落得个孤寡无依的下场。王婶怒骂他三个儿子当年总盯着她家的果园,霍霍了不少核桃、梨、桃子,活该现在一个都不成器。

“你们说,老周现在这样算是报应吗?”

“算啦,算啦,咱们也别逮着贼连夜锤啦。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该受的罪他也在受着了。”

“就是啊,人还是要积德的好。”

她们的说话声被鞭炮声淹没。老周最喜欢听声响了,可是他耳朵也不好使了,只能不断循着声源靠近了听。“哎哟,快拉着老周。”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嗓子。老周靠鞭炮太近,裤子被燃起来了,可是他却不躲也不挣扎。周围的人纷纷跑到他身边,有人拍打着他着火的裤子。还有人紧张地查看他的腿有没有受伤。有人关切地问他是不是要去哪里。

老周被这突如其来的“热闹”包围了,他没有回应任何人,只是笑呵呵地冲大家点头。村民们都以为老周是太老了,有些痴傻了。毕竟他已经八十五岁了,失去劳动力后饥一顿饱一顿的活着,身体肯定会出问题。

大家想送老周回去,老周却不想走。他摇着头,嘴里重复着“热闹,热闹。”村民还是大声告诉他先回去,把裤子换了,给他上点药再来。老周不配合,他们不顾老周的挣扎,连扶带拽地架着他走了。

因为老周这一闹,老刘家更热闹了,不管是吃饭时还是吃饭后,大伙儿又添了一道消遣的话题。别村来的人同情这个没人照顾的老人家,还问起了他的儿女们,有好事的便讲起了他的事。

老周年轻时可是村里腰板最硬的人,他家三个儿子,三间大砖瓦房。那时候他也很有干劲,每天起早贪黑地劳作,开荒占地无人能及,村里很多人都因为田地问题跟他起过冲突。他仗着有三个儿子,无视两块地的交界。但凡能往自己家地里多挖一锄头,他就绝不手软,不到一年就能把隔壁的地侵占半拢。村民们对此怨声载道,可是老周却以此为荣,他总是告诉自己的三个儿子,吃到自己碗里的不叫本事,能吃到别人碗里的,哪怕是一口都是本事。他的这句话可害苦了街坊邻居们。三个儿子霸道又狠厉,一点亏都吃不得,顺手牵羊在他们看来都是好本事。好在后来三个儿子看不上这小地方的三瓜两枣了,都奔向外地去了。

在老周还能干活挣钱的时候,几个儿子过年还会回来。可儿子们结了婚以后就很少回来了,老周彻底失去劳力后,便没人愿意回来了。

有人听得连连叹息,有人听得皱起了眉头,有人听得陷入了沉思。大家对老周家的事有着自己的看法,又都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

一个月后,大壮又来给老周送饭了。门开着,可是里面的气氛与往日似乎大有不同,空气中隐约有一股农药的味道。

大壮站在门口试探地喊了一声:“周叔?”没有回应,大壮又喊了一声,还是没有人回应。大壮进门,看到还在床上躺着的老周。他走过去,农药味更浓了。大壮猜到了什么,脸色立刻慌张起来,他快速走过去扶着老周的肩膀轻轻摇晃。老周这才睁开眼睛,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

“叔啊,你这是吃了什么吗?”大壮上下打量着老周,着急得手都不听使唤了,在老周身上胡乱摩挲着。

“我吃了点药。”老周含糊地突出几个字,大壮听出来了。他瞪大眼睛就要去叫人,被老周死死地拉着。大壮明白他心意已决,红着眼睛又坐在了床边,端过那碗饭,想来他应该没有力气自己吃了。大壮用枕头垫着老周的腰,让他舒服地靠着床头,准备给他喂饭。

饭菜喂到嘴边,老周就是不张口。他的嘴里好像含着什么东西,大壮感觉到老周的决绝,尽连最后一口饭都不愿意吃。大壮劝说着老周,想让他多少吃点。还没说几句,一口黑血就从老周口中流了出来。

大壮吓得打翻了饭碗,要出去喊人,他没有察觉自己的衣角还被老周拉住。他一跑,把老周也拉下了床。这可把大壮吓得六神无主,看着地上像堆枯枝烂叶一样的老周,他还是咽了口口水,上前把老周抱到床上。老周半睁着眼,从身后掏出厚厚地一叠破旧、零散的纸币递给大壮,艰难地说:“要热闹。”

大壮愣住了,他看着老周咽了气。那句“要热闹。”不断敲击着他的大脑。

老周走了,大壮明白老周的意思,给他布置了一个体面的灵堂,请了全村的人来吃席。出殡那天,还请了舞狮队来。老周的葬礼办得比谁家都热闹。村里人都沉浸在舞狮的欢乐中,只有大壮哭红了眼,送了老周一路。

葬礼结束后,老周的三个儿子才闻讯回来。他们哭得感天动地,在场的人有的冷眼旁观,有的还在偷笑。

三兄弟匆忙去坟上给老周磕了个头就回来了,原以为他们会为没能赶上老周的葬礼而遗憾,却不想,他们回到家就为了老周留下的那三间房子的地基吵了起来。

大儿子觉得自己是老大,手里还有点钱,想让两兄弟把房子让给他,他补钱给他们。老二一听不愿意了,直言钱他也有,他给双倍,地基归他。老三说他没钱,但是他不要钱只要属于他的地基。老大拍着桌子就站起来,怒斥老三不要脸,出生就花了家里不少钱,现在还有脸来分地基,说什么也没他的份,补钱给他已经仁至义尽了。老二觉得老大说的有理,提出地基他们两兄弟分,给老三补钱,老三还能拿两份钱。老三一听就火了,感情他俩这是想用钱打他的脸呢?从小就骄纵的老三抄起屁股下的板凳就朝对面的两兄弟砸去。

三兄弟立刻扭打在了一起,哀嚎声、咒骂声传遍四方,众人看着形势不对,走的走,看的看,没人愿意上前劝一句。大壮看不下去了,决定好人做到底,请来了村长。在村长的调停下,三兄弟这才停手,答应坐下来商量。谁知商量来商量去还是没个结果,还是吵得不可开交。他们吵到了深夜,宅基地的事也没个说法。但这是三兄弟在家时间最长,最热闹的时候了。

大壮默默地看着漆黑的天空,仿佛看到了老周在笑。这是他想要的热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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