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繁露》
“夜太冷了,他只好醒来。”
老迈的帝王自睡梦中惊醒。
死一般的寂静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寝殿内的一切陈设都悄无声息地订在原处,只有宫灯昏黄的光芒在隐隐跃动。太初宫的夜其实是死的。
帝王在这个死去的夤夜里,看到了一位故人的灵魂。
帝王长久而沉默地瞪视着眼前站立的灵魂。他自觉并不害怕,纵使对方的死亡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王座下从来没有冤死的人。天子受命于天,帝王是神明,四海之内的臣民都是他座下的信徒,信徒理应前赴后继为神明无条件献身。而帝王永远无过。
“你来做什么?”
灵魂一动不动地立在榻前,过了许久才幽幽开口:“臣不知道。”
所有宫灯在一刹间全部熄灭,曾经跃动的光芒如今被黑暗杀死。只剩惨白的月光照在帝王的脸上,他看上去几乎也像是一个灵魂。一个枯朽陈腐的老灵魂,连愤怒都显出力不从心。他的诘问是悬浮在半空中的。
“不知道你还来打扰孤?”
灵魂没有回话,只是继续长久地默立着,和死去的夤夜彻底融为一体。或许是死亡让他不再惧怕帝王虚弱的愤怒。又或许他本来就没有惧怕过。
而帝王只能恨恨地盯着眼前的灵魂,他分明已经死了,却像是又死了一遍,不说话,也不动。成了一个死灵魂。一个彻头彻尾的死灵魂。他最恨的死灵魂。
殿外突然传来乌鸦嘶哑的啼叫,帝王听见自己同样嘶哑的声音和鸦啼一同响起。
“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坐下。”
灵魂没有听命。他继续站着,带着点恨意抗命。死去的人毕竟无法再死去一遍,死人抗命也不会再真的丢一次命。
帝王只好透过惨白的月光瞪视着身侧的灵魂。
灵魂看上去仍然年轻,一副清俊又倔强的模样。帝王由此联想到多年前的一些场景,那时的自己和灵魂一样年轻。可他如今开口,声音老衰得连自己都觉得难听。
“太初宫的夜挺冷挺长的,是吧?”
“嗯”,灵魂这次倒是应得很快。回应是本能,本能或许出于爱意。旋即又是一段很长的沉默,沉默确凿出于恨。
他们从前分明总有很多话要讲。讲战事,讲政事,偶尔也讲家事。只是不谈情。他们最后一次讲到废立太子的问题时,一君一臣几乎争论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可如今一人一鬼却只会在惨白月光下相对无言,人死了却想不休也不行了。
还能说什么吗?帝王想。
自己是天子,不可能错。那么错的就只能是面前这个可恶的灵魂,多狡猾的臣子啊,拉扯不清的分明是两个人,他却竟敢擅自死去,让帝王独自承受这桩荒唐事的所有结果。承受乱成一团的朝局,承受后世史家的骂名,承受夤夜时分涌现的愧疚与悔恨。他好大的胆子,竟用死亡把帝王置于如此痛苦的境地。自己从前待他那样好,能给不能给的,自己都愿意给他。机会,荣宠,名誉,地位,财富,甚至连信任也给了他。孤只想要他和自己站在一处,无论何种境地都永远站在一处,他却连这点都做不到,还有什么可谈呢。
终归是无话可说了。
天际现出一丝光,灵魂头也不回地走了。死去的夜又要被再次杀死。其实太初宫的白天黑夜都从未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