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草原(二)

目录

(二)诺恩吉亚

第二天,其其格也跟他们一起出发了。

“那吉的泉水有那么特别吗?你们平时喝的河水不是也很好吗?”她好奇地问。

“那可不一样!那个泉水是我们这边特产的矿泉水,而且冬暖夏凉,比外面卖的冰镇纯净水还好!”其其格轻快的说,她已经放了两个大桶在后备箱,准备满载而归。

车沿着莫尔格勒河奔跑,河流曲折回旋,在起伏的原野掩映下,每一个圆润阔大的转弯,都让人以为马上就要临近这河流的源头,谁知河道灵巧的旋转了身段,又引着他们向更迂阔绵长的远方。

远方隐隐约约出现了一片羊群。羊群旁边散落着几骑人影。车慢慢减速,骑手和他们的马浑然一体的腾跃靠近,为首的是一个皮肤黧黑、戴着黑色三角尖帽的年轻人,朝他们吹了一声口哨。斯仁也回了一声口哨,两人很熟稔的用蒙语交谈起来。

图片发自简书App

他们身后不远处还跟着细细长长的一队人马,羊群、还有夹杂在羊群之间皮毛油亮的棕马黑马们,围簇在他们四周。

“你今天来得正好,可以看他们转场了。”其其格跟她解释。

“转场?”

“就是从一个牧场转到另一个牧场啊,现在正是从春牧场转到夏牧场的时候,要把牛羊赶到夏天水草最肥的地方去,夏天最重要的是要靠水。”

她看着眼前连绵像云片一样的羊群马群,应该有上千头吧?人、马、牛、羊行进不徐不疾,悠然而有序。她在心里暗暗称奇,原来这就是书上说的游牧。

“以前我小的时候,我们家曾经跟牧仁家在一个尼莫尔,就是一起放牧。”其其格说的牧仁,就是正在跟杨立越交谈的男子。

跟牧仁一起的除了马上的骑手,还有两个骑着摩托车的人,队伍中有一两匹马背后套着两轮木车,上面放着包裹一样的东西。

“那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了吗?”她指着木车问其其格。

“才不是呢!大家早就定居了,现在这种转场其实不算游牧,只是从春牧场转到夏牧场,草要轮着吃,让牧场轮流休息,不然草原会受不了的。”

“那以前游牧的时候呢?会不会很辛苦?”

“那可不是吗,我没见过,只听邻居的吉日呼老爷说过,那就是搬家,要把蒙古包、羊圈都拆下来,所有家什打包好,架在马车牛车上颠簸好几天,远的牧场甚至上百公里呢。”其其格感叹着说,“他们要歇脚做饭啦,你可以看看。”

“现在十点吃什么饭?”她讶然。

“放牧的人三点就起床把羊放出去,他们这几天转场,起得更早,现在饿了就吃呗。”

她看着牧仁和另外几个骑手把木车上的行李拆解下来放到地上,原来是简易锅灶。斯仁也跳下车帮忙去了。她和其其格便也下了车走过去看。

他们很熟练的点着了灶火,锅里煮的看起来是她这几天吃了好几次的手把肉,没有菜,餐食很简单。她发现,这里的人不爱吃菜,而吃起奶和肉来,肚子就像无底洞一样。也难怪,草原上劳作的辛苦是办公室的枯坐远不能及的。

“你也吃一点吧!”牧仁招呼她也围坐下来。他穿着黑色的短袖T恤,握着薄薄的短刀,飞快的削着手里的肉块——他们知道怎么顺着肉的纹路。他的胳膊上肌肉紧密,看起来很精干。

“牧仁想听你吹埙,可以吗?”斯仁突然对她说。

她吓了一跳:“啊?!”

“他刚才怪我没有把琴放车上,给他拉一曲。我说你会吹仙乐呢。”斯仁笑着,牧仁也笑了,看着她:“给我们吹一曲仙乐吧,吹了仙乐你就是仙女了!”他扬起锅边的酒碗,冲她一敬,旋即喝下肚。

她觉得有点窘,不过还是拿出了埙,在草原上是不能扭捏的。

吹什么呢?她想,他们在放牧,就吹一曲牧歌吧。

埙的呼吸和人、马、羊的呼吸混在一起,马偶尔发出的响鼻、牛羊的鸣叫、骑队里的人们即兴跟着唱起的长调,组成了一部大自然的协奏曲。

图片发自简书App

“再来一首吧。”牧仁说,“这是我们草原上的歌,被你吹出了思念的味道。阿乐说你是上海来的,吹一吹你们那里的音乐,让我们也感觉一下城市里的味道吧。”

她想了想,吹起了一首很旧的曲子,一首很少用埙吹的曲子。

说什么王权富贵,怕什么戒律清规。

只愿天长地久,与我意中人儿紧相随。

爱恋伊,爱恋伊,愿今生长相随。

平时以柔婉女声吟唱的《女儿情》,从埙的声音里发出后,不再是期盼和衷情的意味,更多的是一种宽容大气,一种目送爱人追寻梦想的大地情怀。

每次吹这首曲子,她总会想起一首诗: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一曲终了,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看她,他们的目光都投向远处的草原。除了牧仁。她感觉他投过来的目光有点异样,带着一丝哀伤。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他端起碗,一口接一口的喝着酒。

斯仁不动声色的拍了拍牧仁的肩。两人站起来,拍着两匹黑马飞快地跑远了。

“他们去哪里?”她问其其格。

其其格叹了口气,带着她回到车上,说:“牧仁难过了,肯定是想他女朋友了。”

“他女朋友是谁?不跟他在一起吗?”

“也是你们城里的姑娘,是北京来的,后来又回北京了。”

“那他们是在草原上认识的吗?现在两地恋?”她好奇地问。

“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听我哥跟额吉随便讲几句才知道。牧仁好像去北京看过她。北京应该是很大很大吧?我哥说,牧仁回来很难过。”

“那个姑娘可以到草原上来跟牧仁一起生活啊,这里多美多自在啊!”她感叹着。

“那个姑娘是高材生,怎么会到草原上呆着呢?”其其格用肯定的语气说。

她忍不住想说:“我就愿意在这里呆一辈子。”想想眼前这个像朝阳一样蓬勃的少女估计难以理解,只能哦了一声。

过了半个多小时,斯仁和牧仁慢慢地遛着马回来了。跟马队简单作别以后,他又开起了车。

“牧仁也是鄂温克人吗?”她问。

“是啊,他们算是通古斯鄂温克人。在这条莫尔格勒河的上游森林里,还住着敖鲁古雅鄂温克人,也就是迟子建笔下额尔古纳河右岸的民族。”斯仁说。

“你也看迟子建吗?”她问。

“看了一些,她也算是我们这片山海长大的同乡。不过我更喜欢张承志。”

“难怪。”她回想起了昨天看到他主页上的那段话:

“天地之间,古来只有这片被严寒酷暑轮番改造了无数个世纪的一派青草。于是,人们变得粗犷强悍,心底的一切都被那冷冷的、男性的面容挡住。如果没有烈性酒或是什么特殊的东西来摧毁这道防线,并释放出人们柔软的那部分天性的话——你永远休想突破彼此的隔膜而去深入一个歪骑着马的男人的心。”

“难怪什么?”他问道。

“难怪你主页上的文字跟张承志的文笔有类似的气质,怎么说呢,一种感情丰沛而又克制的感觉。”她笑了笑,“想起你写的,我只能叹一句'眼前有景说不得'了。”

“你把我比作崔灏,那我可得继续努力。”谈起写文章,斯仁很高兴。

“你主页那段话,形容牧仁也正合适,是不是?”她忍不住顺着话头提起与其其格刚才谈的话题——她很想了解,在粗粝沉静外表下的草原儿女情长,是像烈酒,还是像眼前温厚的河流?

斯仁沉吟了一下,说:“牧仁的那个姑娘来不了这里,她只是来做义工,呆了一个月,跟牧仁产生了感情。但她在北京有家有稳定的工作。牧仁去北京找过她了,她没有跟他回来。”

“在北京那样的大城市生活,也许是比在我们草原上热闹好玩很多吧,再说要离开自己爸妈跑这么远过来,我要是那个姑娘我都有点怕呢。”其其格说。

“那牧仁可以去北京跟她在一起啊!我看他很精干,在北京也能生活得下去吧。”她不甘心的问。

“他是男子汉,在我们草原上,打草、放羊、驯马,都是一把好手。可是城市里没有他的用武之地啊。在城市里,大学文凭才是谋生技能。”斯仁摇了摇头。

“唉。”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的话让她无从反驳。

“我们草原上的兄弟,如果不能给姑娘幸福,就不会牵绊她。”斯仁又说,“不想这些伤感的了,牧仁说,你刚才吹的很动听,谢谢你琴声的抚慰。”

“我吹的曲子,只怕更勾起牧仁的伤心事了。对他来说,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吧。”她摇摇头,望着车外的草原,心里默默的为牧仁的故事伤感。这片原野,是所有爱生长的沃土,只希望这位草原母亲,能抚平儿女心上的创伤。

他们的车停在一处毫不起眼的路边院落旁,其其格雀跃着下了车,拎上水桶。走下路肩,又沿着田埂走了一段路,眼前出现了一汪水滴型的泉水,被嶙峋的石笋围着,泛着浅浅的波纹。那些波纹像蜿蜒的细线,从水滴型的尖头处流出泉眼,流进草原。

斯仁豪迈的掬起一大把泉水洗脸,她帮着其其格用水瓢舀水进桶里,忍不住先尝了一口泉水,一股沁入心脾的甘洌流淌进胸口。

这种纯净的感觉让她回想起小时候老家院门前的小河,曾经也一样的清凛,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慢慢的有了垃圾和污泥,当年那个宁谧的乡村也变得杂乱、喧嚣……

“这里的泉水保护得真好啊。”她感叹道。

图片发自简书App

在上海的时候,每一个工作日都让她觉得度日如年,而同样的时间,在草原上却像流水一样欢快的溜走,让人来不及抓在手心。

昆德拉说:当你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就开始怀念,因为我知道你即将离去。

周六的晚上,她失眠了——她必须得赶周天唯一的航班回上海,才能按时出现在周一的早会上。想到这个,她就感到深深的无力。这一个星期的短暂美好,她多希望自己有能力拉长到一辈子,可是工作怎么办?父母呢?要是一无所有,反而可以不管不顾了。如今已经背负了这些,怎么敢放下?

周天的午饭,满满的一桌菜,她却难以下咽,不过嘴上还是尽量轻快的答应着其其格的邀约——“一个月后的那达慕,万马奔腾的场面一定让你震撼!”

“哪里能这么快又请到假赶过来呢,下一次见到草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在心里默默叹气。

饭后,张师傅如约来了。斯仁坚持要送她到机场。一路上两人默默无话,她一路怔怔的看着窗外飞快离开的大地,他也静静的随她看着,一直送她到登机口。

直到登机广播响起来的时候,她才清醒过来面对真的要分别的现实,刚刚舒展开来的自我,又要回去装进小隔间里,不舍的感觉突然强烈得跟泪水一样无法自抑。她好想自己这份徒劳的眷恋有个听众,想有人能像她一样在意:

“这些天,谢谢你陪我做了那么多开心的事情。我走了,真的很舍不得……”

“不要难过,下次再来。我很高兴认识你这个朋友。”斯仁回复过来。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2,718评论 6 492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0,683评论 3 385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8,207评论 0 348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6,755评论 1 284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5,862评论 6 386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0,050评论 1 291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136评论 3 410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7,882评论 0 26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330评论 1 303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6,651评论 2 32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8,789评论 1 341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4,477评论 4 333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0,135评论 3 31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864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099评论 1 267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6,598评论 2 362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3,697评论 2 351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开车前往牧民家,划分草场后,这里的牧民小范围的游牧,但一个蒙古包和一个蒙古包之间就算开车也是需要最少半小时左...
    逆戟鲸阅读 179评论 0 0
  • 目录 (一)牧歌 除了草原两个字,她对自己到来的这个地方一无所知。 已经连续两个月反反复复的为老板改同一个方案,她...
    我从彩虹那边来阅读 538评论 0 2
  • 寻梦 一 撑起一支浆 顺着粼粼的波光 划离现实的岸边 偱着记忆的灯塔 寻找我梦想的港湾 端起一杯酒 漾着清清的月华...
    耀坤Rosy阅读 248评论 0 0
  • 本周读书笔记 有些人每天睡的很早起来的很晚,甚至中午还午休,一天还是无精打采、昏昏欲睡。有些人夜晚十二点才睡,早晨...
    syansteven阅读 262评论 0 0
  • 制作写实风格的小说人物插画,想画的联系我哦~优惠多多啊~
    朴朴er阅读 843评论 1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