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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许永平和我算账,他一年到头在地里忙活,三亩水田两分半旱地,风调雨顺才攒下7000。就7000,两个小的,两个老的,都指着这笔钱,我一开口就是2000,还要连着拿三年,剩下的人用什么?生老病死,柴米油盐,人情往来,哪一样不要钱?
他掐灭了烟头,说去厂里当个学徒吧,包吃包住,每个月还能有200补贴,学得快一年就出师了,能拿一两千,能帮家里一把。
我没点头,许永平摇了摇头,“随你,想念也行,你爸没本事,最多不让你饿着,择校费和学费得你自己想办法。”
择校费2000,学费750,住宿费150,许永平说负担我的生活费,那么在9月1日前,我想办法凑齐2900。
奶奶把我叫到房里,从木箱子底部翻出一个蓝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沓整整齐齐的钞票,只有最外面五张是百元大钞,剩下的都是一些零钱。奶奶把五张一百块钱抽出来,叠好,又拿了张红纸裁下一角,三折两折就折成了一个红包,塞到我手心。
我想推辞,奶奶手指用力包裹着我的拳头,“放好了,这是给你念书的,你要是不想去,还得还给奶奶。”说完,转身把蓝布包重新放回那个她陪嫁的木箱子里。木箱子搁在架子上,有点高,奶奶要踮起脚尖才能触碰到箱底。“别怪你爸,你爷败了家,没让你爸读多少书,去找找你大伯和二姑,看他们能不能帮衬点。”
许永平有五个兄弟姐妹,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他排行老四。大伯是村里的会计,二姑在镇上合作供销社,条件算不上多好,比其他几个只能在家务农的却要宽裕不少。
我去大队部找许永安,许永安正坐在办公室里算账。他看到只有我一个人,起身朝门外张望了一会,才问许永平怎么没跟着来。
我说是我想念书,所以我自己来借钱,以后也是我自己还钱。
许永安没好气地说:“你拿屁还,三年小一万块钱,就算你读出来了,大学呢,又是四年,还借钱吗?要是没考上,不就浪费了三年吗。出来还不是打工,一年能不能赚到一万都是两说,等到什么时候能还上这一万块钱。”
我知道他说得对,可我不甘心。我是梧桐镇中的第一名,梧桐镇中七八年了,都没有一个能考上县一中的,我做到了,虽然只够上了择校生的分数线,许老师说只有县一中才能考上好的大学。
许永安问:“你爸为什么不陪你一起过来?”
许永平一早就说要下地干活,我知道他的意思,他不会出面为我借这个钱,他管我吃喝是因为他是我爸,但借钱念书就是我自己的事情了。
我从大队部离开,带着许永安给的五十块,说是给我考上中专的贺礼。纸币捏在手心,有些烫手,我却舍不得扔掉。
程浩问我打算怎么办,我说走着看,他说下水村开了砖窑,装窑还要人手,可以给我留一个位置,我说好。
装窑600一个月,我能干两个月,那就是1200,再加上奶奶的500和许永安的50,还差1150。
在砖窑场的日子不好熬,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农活,可是窑洞里面不仅累,而且热,外面三四十度,里面起码五六十度,解放鞋的胶底压根没有办法隔热。装窑一组十个人,四个拉砖坯的车手,六个装窑的小工,工头是老何,很照顾我,始终和我搭档,让我负责递砖坯,他负责码砖坯。码砖坯的经常要弯腰,他说我还小,腰骨还嫩,不能这么用,又问我怎么这么小就到窑厂来干活了,我说初中毕业了,得出来干活养活自己。
八月十七,窑厂财务处,程浩陪着我领了这两个月的工资,1300,多出来的100会计说是给我的加班工资,我知道不是,老何他们的加班工资是50,我却有100。程浩的舅舅是厂长,我知道,他陪我过来我才能拿到这笔钱。程浩问我还干吗,我说不干了,再干也凑不齐学费,我还是得去借点钱。
八月十八,我去镇上供销合作社,二姑不在店里;去二姑家里,二姑父问我有啥事,我说想借钱念书,二姑父说念书是好事,得借。我说择校费加上学费和住宿费要2900,暑假赚了1000多,还差1000多。二姑父问怎么还有一个择校费,我赧然。县一中只招收全县前四百名,在分数线之下自愿交2000择校费也能入学,不过只有100个名额,我差了2分,第419名。
二姑父说家里的钱都在二姑手里,她去县上开会了,等回来再说吧。我想等,二姑父说她要明天才回来。第二天再去,二姑照旧没回家,二姑父给了100,说是给我考上的奖励。我不争气地接过来,从镇上回村里,我哭了一路,泪水打湿了纸币。
许永平看我蔫蔫地坐在门槛上,本已跨进去的脚步又退了回来,问我怎么没去窑厂上班。这已经是我从窑厂结账回来的第三天了,他每天都早出晚归,我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他也不知道我在忙什么,我们扯平了。
“你大伯说你去借过钱了?”许永平问我。
“嗯。”喉咙底发出的声音很低沉,但足够他听见。
“借了吗?”
“没。”我站起身,不想回应他这些无聊的问题,明知道答案,偏偏要再问一次,为了什么?显出他的远见卓识深谋远虑目光长远了,还是为了证明一下这个家里他才是当家做主的那一个,他不开口,我连一个借钱的亲戚都找不到。
“你小伯和小姑来过了。”他说,“说你考上不容易,给你拿了500。”
“这是1500,我也给你500,别一副死相,你老子还能被人压下去了。”他从房间拿出1500块钱,只有十三张百元大钞。
“小伯和小姑……”我有些想哭。
“要念他们的好。”许永平说,顿了顿又骂道:“你老子我给你的钱不是钱啊,人在你前面连一句话都不会说,哭什么鼻子。”
“我没哭,我高兴。”我说。
我高兴,我去上学了。
二、
县一中又叫兖州中学,坐落在梅花镇,千百年前水运发达时是州城所在地,有半段将倒未倒的古城墙,记录着昔日的荣光。城门常年关着,原本用于指挥和观察的城楼倒开着,一楼成了茶室,二楼是观光台,正对着三江口,对岸两边各有一座塔,南峰塔没了顶,北峰塔只剩下个架子。学校离古城墙有段路,靠近山脚,边上是大片的农田。听说以前经常有男生半夜翻围墙出去到田里到山上偷摘瓜果,围墙又砌高了许多,墙头还撒了碎玻璃,防卫森严。
我交了钱,被老师领着走过崭新的教学楼,穿过花园,经过紫藤长廊,再穿过一个圆拱门,来到一排平房前,这才是我念书的地方——兖郡中学,兖州中学分校。
兖郡中学两个班,一百号人。毛松法把我们一百号人集中在院子里开会,他没用话筒,声音却清晰地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你们站在这里开会,县一中的在小剧场开会,小剧场420多个座位,坐不下高一年级组500号人。为什么就是你们站在这里,告诉我,为什么?”
死一般的寂静,小小的庭院里,站着一百号人,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因为你们是择校生,你们进来的分数比他们低。这是事实,谁也没有办法改变,可你们甘心吗?有人用眼神告诉我他不甘心,可不甘心又怎样,一中只看行动,不听口号。明年的今天,你的成绩能到前300名,你就可以坐在那幢教学楼里。”毛松法指了指身后两幢崭新的教学楼,“我们兖郡中学高三在读85人,高二在读92人,转到一中的只有23人。两个学校,班子一样,老师一样,区别只有一个----你们。你们能做到吗?”
毛松法挥了挥手,让我们解散,回到各自的班级,他没空听我们的回答,还有一堆事情要忙,分发教材,领作业本,安排宿舍。
教学楼分开,宿舍倒是在一起的。我住516寝,14人的大寝室,还有一半人住在501寝,也是大寝室,一中的人住中间八人间的寝室。
“妈的,连安排个寝室都要歧视,我们交的钱还比人家多,真是见了鬼了。”王全愤愤不平,他是班里的一号,也是毛松法指定的临时班长。
门口瘦瘦小小的徐建鸿说:“人家八个人两台吊扇,我们十四个人也两台吊扇,你们中间好歹还能刮到点风,我们两头的人连风丝都感觉不到,这鬼天气怎么睡觉?”
楼下一阵哨声传来,紧接着是宿管大爷高亢的喊声:“熄灯,睡觉。”
徐建鸿关了灯,宿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剩下吊扇吱吱呀呀转着,叶片晃动中带起了室内燥热空气的一丝丝流动;窗外,虫鸣声此起彼伏。
开学之后先是军训,说是锻炼体能和磨炼意志,毛松法说高考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只有拼到最后的人才能获得胜利,如果连军训都坚持不下来,就不要奢谈其他的了。满脸青春痘的陈楚光一脸不屑,军训真有效果的话,那当兵的不都能考上大学了?
军训完了就是上课,高一打基础,所有的课程都要上,语文、数学、外语、物理、化学、生物、政治、历史、地理,体育课被压缩到一周一次课,音乐和美术更可怜,两周才能轮到上一次,还有一节排在课表上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放的信息课。
地理老师姓范,五十多岁,近视眼,地中海发型,有很重的口音。他走上讲台,习惯不说话,先用眼神扫视一圈,直到把所有同学都震慑住,这才开始讲课:“学地理,我们第一个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得知道我们身在哪里?”
“梅花镇。”有同学回答。
“梅花镇在哪里?”
“兖州市。”
“兖州市又在哪里?”
范老师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同学们一开始回答的声音还响亮,却在连续的追问后越来越没有自信。
“同学们,记住了,学地理首先就是要精确地了解我们身处何地,我们,此刻,在东经115°18′,北纬23°56′,兖郡中学的校园内。”他握指成拳,独独伸出食指虚空点着,好像每一下都点在我的头上。
我悄悄竖了个大拇指,果然不愧是一中的老师,教学水平是真高,三两句话就把地理拔高到这种程度。同桌陈楚光看到了,朝我轻蔑一笑。
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我还是年轻,被人三两句就拿下了,真以为一中能把优秀的老师派过来啊。“篮板球知道不,别人都叫他篮板球老师。”他指了指正夹着课本走出教室的范老师,小声说。
“啥,叫啥?”周围一圈人都凑了过来。
“篮板球。”陈楚光重复了一遍,又清了清嗓子告诉我们其中的缘故。范老师的口音很重,n和l不分,“南半球”“篮板球”在他口中是没有区别的。我说普通话不好也不一定就不是好老师吧,陈楚光说看着吧,派给我们的不是像篮板球这样快退休的老师,就是校领导,有哪个是能带出成绩来的。
徐建鸿问咋办,本来就考不过一中的学生,现在连师资都不如人家,那还有什么机会转到一中去。
陈楚光说凉拌,都是一中的老师,只是在一中那边分得匀一些,我们这边全凑一块了。
教室里炸了窝,有要去反映的,有想讨说法的,有摔书的,有起哄的。王全吼了一嗓子:“吵什么吵,有本事就去校长室闹,敢吗?大家怎么进来的,心里没数吗,说好听点叫择校费,难听点不就是买进来的吗?再说了,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能不能读好还不是看个人的,和老师有多大关系。”
乱哄哄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同学们都开始忙着收拾自己的书桌,我看到窗边的一个女孩子一直安安静静坐着,没有参与这场喧哗。她穿着白色衬衣,端坐在书桌前,纹丝不动,嘴巴一张一合正背着天体的概念。
三、
晚稻熟了,黄灿灿的一片,马上就可以收割了,期中考试也快了。
王全统计周末住宿的同学,我报了名,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把我的名字登记上去。从9月到11月,我一次都没有回去过,回去要转两趟车,梅花镇到县城车票5块,县城到梧桐镇7块,来去就是24块,五天的生活费,我花不起。
陈楚光碰了碰我胳膊,问我周末什么打算,要不要和他一起出去玩,他说约了王芳和郑航燕一起去爬山。他正在追王芳,郑航燕就是窗边背书的女孩子,她俩是同桌。
“一起去吧,整天读书人都要发霉了,爬个山多好。”
我想去,但去不起。陈楚光说他准备野餐的东西,我们两个负责背,她们两个负责吃。又能省进一顿饭钱,说不定还可能是两顿,我答应了下来。
山很高,路很陡,不好走。我终于明白陈楚光为什么一定要叫上我了,他和王芳走在前头,我和郑航燕落在后面,距离越来越远。
郑航燕问准备得怎么样了,我知道她是在说期中考试有没有信心考进前300,我摇了摇头,她也叹了口气,继续往上爬。我们是一样的,只能往上爬,没有退路。
郑航燕说她爸脾气不好,爱喝酒,喝醉了就数落她妈生了两个没把的赔钱货,再数落她们姐妹俩,一个都高三了,成绩还不上不下的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一个更离谱,连读个高中都要交钱才能读。
王芳喊我们两个快一点,我应了一声,和郑航燕一起加快了脚步,穿出林间小路,终于看见山顶。
期中考试结束,全校排名公布。
我考得不好,407;郑航燕比我好一点,398;班里成绩最好的是王全,379。
毛松法说我们是他教过最差的一届学生,搁在往届这时候班里肯定有人能挤进350名,高一结束肯定有好几个能转到一中去,“就这样的成绩还天天想着去操场上玩,还跟我谈什么阳光运动,全给我再多留半个小时上自习,有意见的让家长来跟我说。”毛松法盯了一眼陈楚光,他正申请加入校篮球队,放学后要去操场训练。
“就知道耗时间,把我们关在教室里面,成绩就能提高吗?”陈楚光不敢反抗,只能在寝室抱怨。
徐建鸿趴在床上,演算着数学试题,随口搭了一句:“不耗时间怎么提高,这函数的单调性证明我看毛老师在黑板上演示感觉都懂了,咋一到考试就用不上?”
“那是你笨。”陈楚光呛了一句。
徐建鸿挠了挠自己的鸡窝头,眼里布满了血丝,昨晚他几乎一夜没睡,493名,他考的名次比进校时还低了15名。“对,你聪明,你聪明怎么没考到一中去?”声音瓮瓮的,有几分怒气压抑着。
“我没说我聪明,充分不必要条件懂不懂?”陈楚光毫不在意,继续耍他的嘴皮。
徐建鸿跳下床,王全走过去,拦在两人中间,“快熄灯了,还不去洗漱,有时间吵架还不如多刷两道题。”他推了徐建鸿一把,架着走出了宿舍。
陈楚光摊了摊手,问我他说错什么了。他没错,他只是不懂,他虽然交了择校费,但择校费对他而言,只是一笔零花钱;可这笔钱对徐建鸿而言,却是一家子全部的筹码,只能赢不能输,我也是。
毛松法说校奥数队在选人,问王全和我要不要去试试看,王全很兴奋,说一定会考个好成绩,让一中的人也知道我们兖郡中学这边也是有人的。毛松法说别在意,数学考试满分不过是参加奥数班的基本条件,到里面去就会知道差距有多大。
奥数班的第一堂课是考试,题量不大,选择、填空加上解答,三个大题15个小题,却给了一个小时的考试时间。奥数班的李老师让我们回班级,第三节晚自习再到阶梯教室集中,他需要一节课时间批改试卷,决定奥数班最终的名单。
我问王全考得怎么样,他说最后一道大题没看懂,全空白。我没好意思和他说我连第二个解答题都没有答完,问他现在是回班级还是去厕所。阶梯教室在实验楼,连着一中的教学楼,兖郡中学的校舍在校园的最南边,隔了中央花园、紫藤长廊。
王全说回吧,估计奥数班是没戏了,还不如回去刷几道数学题。回到班级,陈楚光问我考得怎么样,我说肯定没戏,选择题是连蒙带猜,填空题是瞎编胡造,解答题更夸张,一片空白。他又问王全,我说不清楚,下一节课公布成绩。
陈楚光还想问,教室忽然之间一片死寂,毛松法的身影出现在窗口,站了几分钟然后消失了。隔了一阵,教室又恢复了生机。
第三节课,我们回到阶梯教室,李老师开始公布考试成绩,34个人参加考试,只有12个人及格,最高分87,是一班的于浩,然后是二班的李思琦75分,王全56分,我47分。李老师让及格的12个人留下来,其他人回教室学习。
王全想留下来听听试卷分析,李老师说没有必要,数学是讲天赋的,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努力如果有用的话,为什么要挑选苗子。他看着满脸通红的王全,又补充了一句:“别觉得老师看不起你们,奥数只有获奖才能加分,在这里死磕,还不如回去老老实实学课本上的知识,那个才讲究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王全听进去了,奥数班最终只有四个参加比赛的名额,他的坚持不过是少年的不甘心,如肥皂泡,一戳就破。
郑航燕问我差距真有这么大吗,我看着花园另一端灯火通明的教学楼,从这到那1724步,差距没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大,只是……只是他们的灯九点十分熄灭,五点半准时亮起,不多不少,比我们多亮一个小时。
1724步,差距不大,慢慢走,总能走到的,我对自己说。
四、
毛松法说高一是打基础,高二才是最关键的一年,因为要文理分科。
陈楚光用手肘碰了碰我,悄声问我这句话是不是特别熟悉,去年说的是高中三年,高一是关键,是起跑线,明年肯定还是最关键,因为要高考。
我没有理会他。
我问许永平,文理要分科了,我应该怎么选。
许永平问我什么是文理科,念个书怎么还有这么多讲究,能不能念好,别念到最后钱全扔水里了,连个响都听不到。
奶奶骂他,让他不懂就别瞎说话,说她的乖孙肯定念理科,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又说文能安邦,武可定国,文科可能也是好的。我不知道我奶从哪听来的,她的嘴里总能冒出一些奇奇怪怪又很有道理的话语。她告诉我定不下来就多去问问教书先生,她总把老师喊成教书先生。
我去找毛松法,他调出了我的成绩,有进步但还没有达到可以转入一中。他又调整了下数据,文科331,理科318。
“能看出什么?”毛松法问。
“理科稍好一点,我应该选理科吗?”我问。
毛松法拉出了单科的数据,“地理弱,物理弱,数学好,这样的组合你觉得适合读什么?”
“读理科?”我不能确定,文科理科我都有弱项,听说理科班数学要更难一些。
“错了,你应该去读文科。数学是偏理科,但你在这门课只是中等偏上,还不算顶尖,报文科的人大半数学不好,你去了有优势。当然,最后怎么选,还是得看你喜欢。”毛松法合上了我的数据,又开始给下一位同学分析数据。
王芳发了文理分科志愿意向表让我们填写,她接替王全当了我们班的班长,王全考进一中八班,同一批考过去的只有三个人,我们果然是最差的一届学生。
教务处传出消息,加上我们兖郡班只有不到一百三十人报了文科,文科设两个班,最多一百人,剩下的淘汰到理科班。
考试的氛围更紧张了。
陈楚光在校外租了房子,说休息好才能保证学习好。王全也想租,可一个单间就要四百,他住不起,想找人合租,问我们寝有没有人愿意。我想去,可是在一个月200和一个学期150之间,我知道应该怎么选择。
周末,陈楚光约我们去看他的房子。房间不大,东西不多,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关键是有独立卫生间,不用和人抢厕所。陈楚光说要是再配个电脑,拉根网线就完美了。一台电脑至少要两三年的择校费,网费也不便宜,这样的生活我不敢奢望,连去网吧我都得考虑一下。梅花镇开了第一家网吧,5块钱一个小时。我去过一趟,学会了用QQ聊天,不敢去第二趟,一天的伙食费只够在网吧待一个小时。
五、
郑航燕说看不进书,让我陪她去上网。我不太想去,又不知道该如何拒绝,陈楚光说我是傻瓜,难得人家女孩子主动,我还磨磨唧唧的,他塞给我一百块钱,让我先用着。
到了和郑航燕约定的地点会面,她默不作声走在前面,走过教工宿舍,又穿过居民区,来到远离学校的街上。她才停下脚步,等我上前,一起朝网吧走去。
“怎么想到去网吧呢?”我问。
“不想在教室待着。”她顿了一下,“太难了,越来越学不进去。”
真的难,我的名次徘徊在320左右,郑航燕更惨,依旧在400名上下打转。
“我爸说最后再考一次,要是能进一中,就继续念下去,如果考不上,就回去。”
我想劝,却不知道该从何劝起,她和我一样,2000块择校费是我们最后一根稻草,逃不开甩不掉。
走到网吧门口,我推开门,一股热浪混杂着刺鼻的烟草味和浓郁的泡面香气扑面而来,郑航燕皱了皱眉,她不知道里面会是这个样子:昏黄的灯光照着电脑屏幕冷冽的蓝光,游戏音效配合着键盘敲击声,躲藏在烟雾中的人们大呼小叫。
听到徐建鸿的声音,“结盟、结盟,动作快点,我在探索右上。”又有几个班里的同学声音传出来,他们在组队打红警。
我和郑航燕对视一眼,默契地退了出来,没有惊动沉迷在游戏中作战的队伍。
“徐建鸿都在这里玩游戏?”她问。
我知道她的意思,徐建鸿成绩下降很厉害,晚自习经常不见人,我也劝过,可他说怎么考都考不过一中的人,那还有什么意义,不如玩得开心点,考三本还不如念大专。
网吧去不成了,我请她去吃烤饼。烤饼摊在古城墙下的牌楼后,一根电线从二楼拉下来,昏黄的灯光照亮了这一隅天地。
老板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围裙,将和好的面团轻轻揉捏,裹上梅干菜和肉末,再用擀面杖快速擀成薄饼,接着将饼皮轻轻贴在炉壁内侧,随着炭火的炙烤,饼皮逐渐鼓起了诱人的小泡,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
炉火很旺,从洞口散发出红红的光亮,照在郑航燕的脸上,在她脸的一侧,打上了一层金光,我看着她,忽然间很心慌,忙问老板烤饼好了没有。
老板应了声,熟练地用夹子将烤好的饼取出,放在一旁的竹篾篮中,夜幕中,灯光下,金黄的烤饼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郑航燕说去城墙上坐一坐,拿着刚出炉的烤饼我们爬上古城墙,城墙上没灯,只有下面有几盏孤独的路灯散发着光芒,我们找了一处干净的垛子坐下。
我们没有说话,静静听着江水拍打着堤岸,江风吹过来,有点凉,她挪了挪位置,我们靠近了一些,依偎着有了温度。
“我能考进一中吗?”郑航燕小声问我。
“一定能的,不是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吗,只要努力,肯定可以的。”我给她鼓气,也为自己加油。
“如果不能呢?”她问。
“如果不能,那我……”我想给她一个承诺,却张不开口,我知道我给不起。
天很黑,只有街边的灯光和江上渔船的灯火应和着天上寥寥几颗闪烁的星,我第一次发现我们头顶的天空,是那么深邃,那么遥远,那么冰冷。
郑航燕也不说话,我听见她的呼吸,感受她的跳动,知道她也在看头顶的星空。
六、
高考了。
考场就设在教学楼,我们被通知提前三天清空了教学楼,整个年级全部搬进实验楼复习。教学区全部拉上了警戒线,教室门也被贴上了封条。
警戒线外,人头攒动,是一早赶过来送考的人们。我打电话给许永平,他说田里活多呢,大热天的得想办法多浇点水,不然庄稼都晒死了。我说好,考完了我就回去帮忙,差不多该收稻子了吧。许永平说好好考,家里的活不用我惦记,管好自己就行。
开考的铃声响起,维持秩序的警察拉开警戒线的一道口子,人们蜂拥着向前,像潮水般挤进一个漏斗口被约束成一团捆着向教学楼涌去。
我也跟着人群向前走去,回头看到送考的人群依旧聚在校门口,明晃晃的太阳直晒着,空气中仿佛泛起了一圈圈波纹,扭曲着视线,我好像看到许永平在招手,不由得一阵心酸。
发卷了。
第一场考语文,两个半小时的考试。教室还是熟悉的教室,同学也还是熟悉的同学,连监考老师都在一中打过照面,可气氛还是紧张。黑板上写着考试时间和注意事项,监考老师一前一后站着不说话,只有吊扇吱呀吱呀发出虚弱的呼喊。
热,从头到脚都感觉在冒汗,我抹了下额头,有一层细密的汗珠,赶紧抽出一张纸巾擦拭,又抽出一张夹在掌心揉搓,十指交扣仔细地把指缝间的汗水也擦拭干净,我不能在答卷上不能留下一点汗渍,我告诉我自己。
手指有些发僵,紧张到握不紧笔,在试卷上写下的字歪歪扭扭。我差点哭出声来,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紧张了,和许永平吵着要念书的时候不紧张,一个人去借钱的时候不紧张,考了三年的试都不紧张,怎么偏偏这个时候紧张了?
我把答卷放进抽屉,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再答题。门被推开,两个巡考抬着一个大脸盆走进来,脸盆里面放着冰块,出去,又进来,在后排也放了冰块,教室瞬间清凉下来。全程没人说一句话,只有沉默的动作和不小心碰撞发出的声音,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冰块,玲珑剔透的冰块散发着丝丝白气,在冰块的四角,一滴滴清澈的水珠沿着边缘滑落,脸盆里面多了几摊小水洼。
我看到徐建鸿不停用手揉搓脸颊,他也紧张了。紧张了,怎么办?我想起篮板球范老师在他的最后一课传授的小技巧,左手三指并拢搭在右手手腕横纹上,找到内关穴,用力摁下去,摁到掌心发麻,反复几次就不会紧张了。
我照着做了三次,终于可以开始做题了,读到熟悉的考点题型,老师都复习到了,心里总算有底了。沉浸在答题中,时间不知不觉溜过去,答完最后一题,监考老师提醒考试结束还有十五分钟,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才等着交卷。
走出考场,王芳问我考得怎么样,我看到她满脸通红,潜藏在白皙皮肤下的毛细血管仿佛被考场的热浪推动,全都涌现出来,呈现出异样的红晕。她也紧张了,不只我一个人紧张,我们都紧张着。
陈楚光凑过来,问臧克家的《海》最后的答案是什么,王芳说应该是四种感官错了,陈楚光用力捶着脑袋说他完了,他选了人生哲理,从这首诗歌中没读出什么哲理来,我完全想不起来我选了哪个选项,只能用毛松法的话来压住还想凑过来对答案的同学,“考完不要对答案,专心对付下一场考试。”
下一场是数学,围过来的人群默默散去,大家都沉默着开始准备下一场考试。
七、
高考结束了。
没有欢呼,没有雀跃,警戒线依旧拉着,一连三天的考试似乎把同学们所有的精气神都吸走了,连走出考场的脚步都有些疲乏,近的同学连夜回去了,远的同学也纷纷走出校园,去网吧,去饭店,去古城墙,校园陷入一片死寂。
我没有回去,也没有出去,一个人躺在紫藤长廊的石凳上。不回去是因为太晚了,最后一班车半小时已经开走了;不出去是因为没钱了,我捏了捏口袋,还剩下15块钱。
躺到天完全黑下来,街上的嘈杂声隐下去,我才起身准备出去找点吃的,15块减去车费12块,我还能买一个烤饼,明天早上还能吃一个饭团,完美无缺的算法。
街上已经没多少行人了,天毕竟晚了,路灯亮着,烤饼摊也在营业,只我一个顾客。买了一个烤饼,2块钱,烤得很脆,咬一口,全是梅干菜浓郁的香味。烤饼摊离古城墙很近,我一边咬着烤饼,一边走上了古城墙,江风吹过来,不凉,我却开始流泪。
奶奶说她年轻时吃过梅花镇又香又脆的梅干菜烤饼,我想让她再尝尝,可只有刚出炉的烤饼才又香又脆,带回去就没那个味道。我想带奶奶过来,许永平说奶奶一把年纪了,坐车不方便,别折腾了。
别折腾的意思就是不要浪费钱,来去就是24块钱,奶奶不会坐车,得有人陪着,两个人就是48块,只为吃一个2块钱的烤饼,不合算。许永平一直念叨不合算,我就是最大的不合算,两年十个月零九天,1043天,一共花了14100块,厂里上班的程浩已经给家里赚了小三万,这两边一算都快五万了。
再咬一口烤饼,依旧香脆,却多了一点咸湿的滋味,如果没考好怎么办?我问自己。我不知道答案,但肯定没有再来一次的勇气,太苦了。
我又想到了郑航燕,她退学了,在分班考之后。她选了理科班,可依旧没考进一中,家里出了点变故,也消了念书的心气。
暑假我去看她,她家贴着大红的“囍”字剪纸。
郑航燕看到我站在门口,愣了一会,马上笑着招呼我进去坐。
我张嘴想说话,舌头却不听使唤,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忙着泡茶,又从柜子里面翻出瓜子、花生,摆到桌子上,让我不要客气。
“你来得巧,前两天订婚,所以准备了点放家里。”
“订婚?你不念书了?”我感觉声音有些发虚。
“不念了。念不出来,家里要用钱,我爸说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早点定下来也好一起赚钱养家。”郑航燕笑着说,笑得很勉强。
从郑航燕家出来,天色将晚,山岗上的太阳将落未落,竭尽全力把最后一点光热挥洒开来,把这一带的云彩染成了绚烂的橙红。
我说我走了。
她说送送我,跟在我身后,一直送到渡桥边。
我让她留步,她站在桥边银杏树下看我离开。走过渡桥回头看,高大的银杏摇曳着枝叶,她的身影在下面分外娇小,天空湛蓝,晚霞鲜红,流水清澈,好像奶奶年边剪的窗花,冰冷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