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魂索命?”御书房里,谢疆宇听到丞相钟离彧的禀告后冷哼出声:“不过是扰乱民心的手段罢了。”
他烦躁地扔下手中的奏折,在屋里来回踱步。
钟离彧依旧如同往常一般气定神闲地坐在边上喝茶,甚至比年轻时更加沉得住气。倒并非他对此事不关心,毕竟他当年也参与过此事,若当真是冤魂索命自然也少不得他的份。
而是因为,他的性格天生如此,他是一个理性时候居多的人,越是危险的时候他知道,越要冷静下来。
因此,他大多时候就如现在这般,一脸云淡风轻,温文尔雅,却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除了他的妻子连芸以及谢疆宇等少数几个相熟之人,几乎没有人见过他大喜大悲的神色。
当年“北越三杰”之中,他的性格最冷淡,看似一副儒雅俊秀的公子哥模样,实则冷漠疏离。
谢越臣与他恰恰相反,许是骨子里有着柔然人的血液,谢越臣做什么都直来直往,风风火火,性格也急躁暴戾。
谢疆宇是他们三人中的大哥,行事稳妥,杀伐决断,最有魄力和手腕。
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当年谢疆宇和他一同揭发谢越臣的阴谋时便也注定了今日的结局。
谢疆宇顺理成章坐上皇位,他也继承了父亲的位置当了北越的丞相,继续与谢疆宇一同治理北越。
却没有料到,平静了二十年的北越终究要陷入第二次混乱,而这一次的混乱发生得太突然太猛烈,他们目前太过被动。
他更不知道的是,谢越臣第一个下手的对象竟然是他,他的儿子钟离慕在那一次出行中被谢越臣派人抓住,生生的剥下他的脸,用无垠门秘术移植到谢北舜的脸上。
世间只能有一个钟离慕,那么真正的钟离慕只有死路一条。
谢疆宇那日听到谢北舜的话后之所以一句没有问关于钟离慕的事是因为他知道,他知道钟离慕落在谢越臣手里不可能生还。
他没有告诉钟离彧,他不知该如何告诉他,每每想要开口却总觉得不是最适合的时机,到底何时才是好时机?他不知道。
他突然开口道:“广之,慕儿可曾回府探望你们?”
广之是钟离彧的字,他们素来亲近,私下里不以君臣相称。
钟离彧面色一顿,继而沉声道:“为何突然问这些?皇上怕是早已知道了什么罢?”
谢疆宇惊住:“你,已经知道了?”
钟离彧放下茶杯,收回的手终是有些颤抖:“我自己的儿子又怎会不清楚?大病之后我便已经起了疑心,奈何那张脸做不得假,若是江湖易容术我自然能看出来。”
谢疆宇叹息道:“你后来又是从何时确定了他的身份呢?”
钟离彧苦笑,摇头:“我至今仍不知他是谁,我只知他是谢越臣的人,他不是慕儿。他虽一成婚就和我们分开住,然而少有的几次见面中我仍能察觉出他的怪异,后来出征玄阴城半年,身为统帅他迟迟不出兵,我便愈发确定了这些。”
“连芸她,知道吗?”
钟离彧面色一僵,喃喃道:“她身体太弱了,我宁愿她自欺欺人地相信,眼前这人就是她儿子。”
言罢他又苦笑:“这算是因果轮回吧,当初我弄丢了他的儿子,如今终究用我的儿子来偿命了。”
谢疆宇终是回到龙椅上坐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才开口道:“你可知如今的慕儿是谁?”
钟离彧冷笑:“是谁?”
“谢北舜。”
谢北舜……
钟离彧的笑僵在嘴边:“果然啊!果然啊!”
谢北舜是谢越臣的遗腹子,当时皇后墨玉儿还有连芸与陆采桑情同姐妹,成王府遭难后陆采桑一直在墨玉儿那里避难,生下了谢北舜。
谁知谢北舜两岁那年在丞相府上失踪,谢疆宇和钟离彧当时动用了府上所有兵力在京城搜了一个多月都没能找到。
陆采桑也因此心灰意冷,那年秋季雨夜里,她如同往常一般同墨玉儿说了会话后便上床休息了,第二天早上,下人发现她已经死了。
谢北舜也始终成了谢疆宇他们心头的一个结,他们想努力保住的谢越臣最后的一点血脉终究是失败了。
如今想来,他们倒是自作多情了,孩子是谢越臣偷走的,反而被当成攻击他们武器。
谢疆宇把谢北舜那晚的一番话说与钟离彧听,钟离彧终究不过是低声道了句:“这样的恨意到底要怎样才能熄灭。”
夜深人静,成王旧府的房间里,谢北舜手中来回摩挲着那块蓝田水晶玉,许是玉被它的原主戴的年岁太久,玉身已经被养得光洁晶莹,隐隐中还透出些许的温度。
谢北舜的嘴角不由得浮上一抹笑意,再过几日,一切就都解决了,到那时,到那时他会紧紧握住她的手,再也不分离。
忽然,一抹透骨的冰冷贴上他的脖子,黑夜寂静得仿佛时间都静止了。他听到身后传来的熟悉的声音,那个本来应该在千里之外的声音,此刻浸透了冰冷和隐忍。
“钟离慕……谢北舜……”
谢北舜没有动,他心头的一丝欣喜瞬间在听到“谢北舜”三个字被一盆冷水浇灭。手中依然紧紧握着那块蓝田水晶玉,双眼微微闭上,等着身后那人继续说下去。
“告诉我,你是钟离慕”谢宁一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你不是谢北舜,你与无垠门无关,阿圆不是你杀的,楠儿也不是你杀的,你不想要……皇位……”
谢宁一颤抖着说着她曾经听到的这一切,眼泪早已经抑制不住模糊了双眼,烛光下这个男人的身影此时也模糊不堪,她看不清他。
“你怎么会回来了,不是说好了等我回去接你吗?”谢北舜依旧没有回头,他声音温柔,低垂睫毛下是一片看不清的阴影。
“告诉我!”锋利的剑刃刺破了他颈边的皮肤,刺穿了那道深深的牙印,鲜血顺着冰冷的剑刃流淌,在昏黄的光影中显得愈发浓烈。
谢宁一几乎全身颤抖,声音也在颤抖:“只要你说不是,我就信你,只要你说,我就信,你快说啊……”
“是。”谢北舜没有犹豫地就给了她答案:“我是谢北舜,是无垠门的司教,谢宁圆和谢怀楠皆因我而死,我要这北越的皇位,我要这天下江山!”
谢宁一握住剑柄的手再也没了力气,“咣当”一声,剑跌落在地。
她不远千里,日夜兼程,只因为她心中始终残存着那一丝的信念,她不愿意听别人的一面之词就否定他曾经对她的好,那样的温柔和爱护又怎会作假?
可是,他竟然不辩解,不否认,就这样干脆而利落地承认,这一切都与她有关。
“是”,他这样回答,不见丝毫犹豫。这该是怎样的无情才能这般坦然自若,坦然到如同一把伤人的箭,直直穿透她的胸口,教她的心瞬间冰凉。
这样的无情让她无地自容,让她曾经的爱意和誓言都成了笑话。
她忽然想到,是不是那个时候,她一遍一遍亲吻他,一遍一遍地说“纵然白首,亦不想离”的时候,他的心里是在嘲笑她的?是不是那时候,在他眼里,她的那些举动看起来尤为愚蠢?
“你骗人!”她仍旧自欺欺人。
“他没有骗你!”又一道冷如冰霜的声音传来,谢北舜的房门被打开,越清影推着谢越臣的轮椅走了进来。
谢北舜终于起身,向谢越臣行礼:“徒儿见过师父。”
谢宁一茫然:“你是谁?”
谢越臣冷笑:“我?我可是你的叔伯呢!你回去可得好好问问你的父皇母后,他们会告诉你的。”
“哼!叔伯?”谢宁一冷笑着捡起地上的剑,猛然冲上去。
然而刚刚跨出一步,她就倒了下来,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把她抱在怀里的谢北舜,眼泪滑落。
“你……好啊……”她笑了,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猛然伸手打落钟离慕手中握着的那块蓝田水晶玉。空气中,似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传来,一点一点开始扩散。
眼睛闭上的最后一刻,她说:“我终究还是……爱错了人……”。
谢北舜面色陡变,抱住她的手瑟瑟发抖,他听到了他一直回避的答案,那个残忍的真相。
她说,她终究还是,爱错了人。
谢越臣冷眼看着这一切,最后给出了警告:“这是最后一次,下一次你便再也护不了她了,你好自为之!”
越清影一言不发地推着谢越臣的轮椅离开,她忍不住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谢北舜,只那最后一眼便教她永生难忘。
夜色浓郁,残灯如豆,谢北舜的身影大半隐在黑暗中,他怀中抱着昏过去的谢宁一,始终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脸,整个人如同一块僵化了的石头,任由夜色将他淹没,无声无息。
越清影知道,谢北舜明明是在护着谢宁一的,可是这样的保护到了谢宁一眼中,却成了永远不可原谅的过错。
那句话她也听到了,谢宁一说,她终究还是爱错了人。
越清影知道,那句话才是插进师兄胸口那把刀,刺得准确利落,刺得狠厉又彻底。
十年寿命,用生命去守护,换来的终究是避不开的宿命,是他决定顶替钟离慕时便避不开的宿命,他永远得不到她的爱。
这场游戏里,他入戏太深,她却后悔入错了戏,爱错了人。
谢北舜抱起谢宁一放在床上,如同往常一般将她揽在怀里闭上眼睛慢慢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