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检查室出来时，王九龙不光是脸，整个人都黑了。

九龄脸上的笑也终于挂不住，悄无声息的不见了。

感音神经性耳聋，拆分开每个字都认识，可放在一起就不明白是个什么东西。九龙揪着医生反过来倒过去的问，最后不过得到一个病源可能性比较多，他现在的情况，没办法确定是什么引起的。

像是推脱责任的说辞，又像是无力的安慰。

“咱们换一家医院再看看。”九龙转过头去，跟九龄说。却收到他一个迷惑的表情。

他听不见。九龙的手在九龄看不到的身后捏紧成拳。

“我，们，去，别，的，医，院，看。”九龙微微低下些身子，与他平视，慢慢的，一字一顿的说，让他能看得清自己的口型。

“好。”九龄点点头，开口回应的那个字，已经走音也不知道。

三天，整整三天的时间，九龙带着九龄走遍了当地的医院，得到的最后结果和第一个没什么出入。三天的完全失聪已经开始刺痛九龄的心理防线。他眼见的开始烦躁，易怒。他会在半夜里惊醒，因为寂静和黑暗不安，会突然把面前的东西都扫落地上。也渐渐的，不再开口说话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说话时，九龙慢慢的听不懂了。

九龙比他还急。

张九龄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不可能瞒着师父。更何况短时间内他不可能去上班，要陪九龄继续求医。桃儿师父知道这件事后也很是担忧心疼。私下托了不少关系帮忙找专家。可最后也没得到他们希望的那个结果。

张九龄在自己失聪的第六天，平静下来了。他开始反过来安慰焦躁到嘴上起了一圈水泡的九龙。用手指在他宽大的掌心一下一下慢慢写着字。无非是没关系，我很好，你别急之类的安抚。这些话有没有真的安抚到九龙，大家不知道，可是让九龙越发心疼是真的。

奔波检查让九龙和九龄都是疲惫不堪。九龄告诉他，这不是长久之计。不可能自己身体不行，九龙也跟着请假不去上班吧。于是他劝九龙按时去上班。空闲的时间，他们还会去找医生专家。

一开始九龙很抵制这个提议。桃儿师父和师娘都来帮着劝，好歹人是出来门。除了在台上正活儿的那半个小时，九龙恨不得全天候开着视频远程监控九龄。九龄也不恼，就真的打开视频让他看着。自己在家看个卓别林的默片，写写画画，抽抽烟，看看风景。有时候也自己打扫一下卫生，整理一下衣柜什么的。看着逍遥自在的。有几次看着书睡着了，九龙也不挂掉，就能安安生生的直看到他再醒过来。

九龄从患病初始的不安中慢慢解脱出来的认知让九龙多少好过一些。在加上最近队里出了点事，九龙被安排打补丁，还要赶场。空余时间越来越少了，视频也不是随时能开着了。

那天一大早他被九龄抓住，说要去玫瑰园看看师父师母。一个人在家怪无聊的。九龙想到玫瑰园还有个小安迪在，俩人逗着玩会儿，指不定能逗逗闷子，就亲自把他送去，自己才去了小园子赶场。

九龄没去跟安迪玩，到了就直接找师父去了。

现在九龄已经不能随心自如的说话了，桃儿师父指指桌上的纸笔，示意他用写的。所以书房里静悄悄的，师徒二人用纸笔在交流。

九龄提笔在纸上写了几句话，递给师父看，大大的眼睛里带着些恳求：大楠是个好孩子，努力了这么多年，也终于有个不错的机会。他的事业正处于上升期，师父，您心疼心疼大楠，让我走吧。

桃儿师父看着他，想开口，想起这个徒弟如今听不到，只得也在纸上写着：不急。咱们再找找，保不齐还有我们没打听到的专家，能解决这事儿呢。

九龄脸上浮现一个苦笑，写到：您看我现在的样子，总不能回回上台都演学哑语吧？就算演学哑语，最后，人小哑巴也会说话啊。

他给桃儿师父看过，也不等他回应，就继续写到：我现在是真的听不到一点声音，我也知道，慢慢的，时间越长，我对自己声音的掌控会越差，总有一天我会失去自己的声音。师父，一个说相声的，听不到，说不出，还凭什么端这碗饭？

师父摇了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小徒弟。

张九龄又提笔，这次在纸上写了挺长的一段，写完抬眼看师父的时候，明明脸上带着笑，却让桃儿师父看了满眼的苦涩：他看起来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样子，其实心里头明镜儿似得，比谁都清透。这小半个月里头，大大小小，专科的，综合的，医院都去了六七个。专家也见得没数了。他们都说没办法，为什么就大楠不松口？到底他心疼我这个师哥，怕我难过罢了。但我怎么能拖着他呢？这么好一个孩子，凭什么要被我拖累着？

师父拿过笔，在纸上问：你要走了，那孩子怎么办？

九龄看了，似乎有些高兴，几乎是抢过笔，飞快的写着：师父，我走了您别告诉他我在哪儿。我跟您说，是怕您担心。他要知道了，以他的性子，指不定要怎么闹。您让他安心待着，找个搭档，好好说相声。

师父叹着气，慢慢在纸上写下几句话：他真能好好呆着，倒是个好事。你要去哪儿？回不回来了？什么时候回？

九龄看着这几句话，微微一愣，歪了歪头，写：回，这儿有您，有师娘，还有谦儿大爷和这么多的师兄弟，我要回的。至于什么时候？等大楠放下，等他忘了，等他不在意了，我就回来。

这次师父没有写，他看着这个满眼骐骥的徒弟，心里也是悲凉，轻轻说出口：“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九龄好像看懂了师父说的话，把自己写的东西递过去，跪地给师父磕头。

桃儿师父低头看他递过来的纸，上面写着：师父，徒弟不孝，学艺无成，又拖累同门……谢师父！只要师父不嫌弃我，我永远都是郭氏弟子。

他在纸的背面写了个地址和联系人。扶起九龄，把纸塞到九龄的手里，实在不忍看着这个已经哭出来的孩子，背过身去。听着身后轻轻的脚步声，和开门关门的声音。他知道，他这个懂事的小徒弟走了。

晚上九龙回家的时候，九龄已经睡了。桌上有给他留的饭菜和纸条。他坐下来，一扫而空，洗漱完毕，乖乖的爬上床。靠近九龄时候的气息，把他一天来的疲累和担心都冲走了。

次日一早，俩人抢厕所，争水管。你给我捣蛋，我跟你使坏。九龙只有一个下午场，还不是攒底，能早点回。他约着九龄去外面吃饭。满心想着下班后能俩人独处，高高兴兴的就出门了。

等到他回家，看到九龄的行李箱和护照都不见了，衣服和随身的物件也都不在。才像是在脑子里放了整串几万响鞭炮，把他炸的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