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 穗 饼
顾 冰
三月,春天没有遗忘精心打扮家乡饥渴颤栗的土地。满眼望去,春色无边。不说那平常不过的油菜花,把金黄的色彩,塗抹得铺天盖地,也不说那成片的紫云英,红得如火,仿佛是从天上落下的红霞。就说那麦子。惊蛰一过,麦苗抖擞精神,伸展开来,悄无声息地拔节,抽穗,从浓密的麦芒下,开出繁盛的白花,倏忽间,麦粒便胀得圆鼓鼓的,随之羞涩地颔首,微风拂过,麦秆挤挤挨挨,发出欢畅而又深沉的声响,那熟悉的味道,在田野里弥散荡漾,充溢人的整个心肺。
放学回家,我又和串条,小赤佬,结伴去割草。
小赤佬叫谷大,他阿爸是小孔明。他家原在常州城里,他阿爸在政府做事,因解放前参加过反动组织,戴上了坏分子的帽子,以后,全家下放回了老家。
小赤佬比我大些,他毕竟在城里见到世面,不像串条,既愚拙,又猥琐,而有着一颗不羁的心,和许许多多奇异的逸想,那时,他简直就是我们的带头大哥,只要他振臂一呼,我们便云集在他的麾下。赤佬,老家是鬼的意思,这个绰号,也许并不都是贬意,而蕴含些许赞赏,精灵,聪明,总之,他是有心计而狡黠的人。
我们快乐地割着草,不一会儿,鲜嫩的青草,便装满了竹篮。我们正要回家,麦陇间几株开着红黄白紫的花,吸引住了我们。那花,每一层有五六片花瓣,碗口大小,色彩甚是艳丽,它夹杂在麦苗中,就像深藏不露的美人。我从未见过,更不知其名。小赤佬说,这是罌粟花。那不是毒品吗?听说,万恶的鸦片就源自于它。小赤佬先是点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他说,罌粟每株含毒成份极小,人少量服用,能治很多疾病,也不会上瘾。这花,是他家偷偷种的,为的是治疗猪崽痢疾。小赤佬真是见多识广,懂得这么多,我打心眼里钦佩。
太阳就要下山,那无力的夕晖渐渐褪去。此刻,只觉得肚里咕咕直叫。我们都是十一二岁的孩子,正在发育需要营养的身体,偏偏缺乏基本的营养。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春荒又不期而至,何况,我们从中午到这会儿,午餐那点少得可怜的热量,早已消耗殆尽。串条一屁股坐在田埂上,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这时,忽然飘来一阵诱人的香味,口水便难以抑制地涌出,只是不知道是何美食。疑惑间,小赤佬把什么东西,塞进我俩的口中,香,糯,它毫不费力地穿过食道,进了胃腔。细看,原来是烤熟的麦穗。小赤佬可真神通广大,竟然有此等造作,我觉得,它可称得上是天下第一美食。
不久后的一天,小赤佬鬼鬼祟祟地说,今晚,你和串条到我家去。我不愿去。因为,他阿爸小孔明是坏分子,再是,那年,狗子叔将稻谷灌进裤管里,藏在薪科岗中,打算在半夜偷回家,却强盗碰着贼爷爷,让小孔明拣了便宜卖了乖,还居然穿着狗子叔的毛料哔叽裤子,招摇过市,我厌恶他。但小赤佬说,他阿爸去公社参加每月一次坏分子义务劳动去了。
到了他家,只见他家瓦盆里,装着浅浅一层将老未老的麦子。他让我烧火,他把麦子放在锅里蒸。稍顷,麦子熟了,他取出倒在灶面上,揉成圆饼,又在锅里烘焙,待两面焦黄,他捏了捏耳垂,拿了一块递给我,随后,五指放在嘴边直吹气。我顾不得烫,咬了一口,甜滋滋,香喷喷,崩脆,劲道,比那烤麦穗,不知道又好吃多少倍。麦穗饼一共做了六个,小赤佬,串条和我各二个,但小赤佬只吃了一个,另一个盖在了锅里。
想不到,就是这个留下的饼,给小赤佬带来了几乎毁灭人生的厄运。
笫二天一早,大队殷X记带了二个民兵,挨门逐户掀锅盖检查。原来,这天,有人发现麦田有一片麦穗被剪,报告了大队。这当然是不可轻饶的严重事件,从小处说,是小偷小摸,从大了说,是破坏集体经济,反对三面Hq的反动行为。小赤佬没舍得吃而留下的那个饼,他本是要给他阿爸吃的,不料,被殷X记抓了个正着。
接下来,村里召开了小孔明的批斗会,小赤佬因为还是小孩,不够批斗资格,但殷X记认定,这是jj斗争新动向,而jj斗争一抓就灵。小赤佬的行为,是父亲小孔明所唆使,至少,是受他反动思想的影响。
那天,小孔明脖子里挂着牌子,身体呈九十度前倾。殷X记厉声说,你是明白人,不识相,吃点辣乎酱,是不是你指使的?是!你认不认罪?认!这时,小赤佬突然冲上去,将他阿爸的牌子,挂到自己脖子上,表情痛苦而倔强。别什么都往了一个jj斗争上扯,我就是饿得没法了。我暗自寻思,说小赤佬受其父指使,倒也未必,但说受其父影响,却也在情理之中。我忽然想到罂粟花,也许,它本身并无罪恶,只是因罪恶的人,利用了它,才使它变得罪恶,而遭到扼杀的命运。多少年中,我一直感到愧疚和不平,为什么同罪而不同罚,我们都吃了麦穗饼,小赤佬因家庭成份被认定是反动罪行,而我们因根红苗壮,就可不予追究!
许多年过去了。麦子收割了一茬又一茬,依然是秋播夏收,没有丝毫改变。但政治气候,却在人们一觉醒来,发生了难以置信的变化。
那年,小赤佬成为村里恢复高考后,笫一个踏进考场的人。
当天,半夜光景,小赤佬就起床,煮猪食,喂猪崽,又挑着猪崽,去镇上卖,等他走进考场,开考的铃声,已骤然响起。不知过了多久,他趴在桌上,睡了过去,发出如雷的鼾声。监考老师急忙推醒他,一看,离考试终场,还有半个钟头。
说来也怪,小赤佬考出了全公社最高分。阿妈很是为他高兴。这孩子像他爹,心孔巧,可惜了当年跟他爹回到老家,要不是城里人,怎要受这等苦,这下,总算跳出苦海,今后,就能吃皇粮了。
但是,她哪里知道,春天虽然来了,但依然春寒料俏,还时不时来场倒春寒,俗话说,春冷春冷,冻死牛羊。严寒酷冬,人们知道包裹得严严实实,到了春天,以为气温返暖,便不经意间卸去冬装。人的悲哀,正是在放松轻意的时刻,灾祸突然地发生了。
小赤佬作好了一切入学准备。他考取的是南京农学院,原先,老师让他报考上海交大或南京师范大学,依他的成绩,绰绰有余。但他想,大学毕业后,他还要和土地打交道,他深知粮食的重要,和生命对粮食的依赖。也许,那六个麦穗饼,在他心里,刻下了无法抹平的深坎。
好事难圆。一天,殷X记派人把他叫到大队。他被取消了入学资格。原因是,有人告他在考场上打呼噜,破坏考场纪律,影响其它考生。有关部门十分重视,一查,竟然还有更大的问题。
这年的作文题目是《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他写的是烤麦穗,烙麦穗饼,无论主题,结构,语言,都十分新颖精彩。但是,偏偏画蛇添足,文章末尾,他写道,如果,能多几个麦穗饼,就能留住多少宝贵的生命!这不是污蔑CH主义,公然对抗人民G社!我觉得,小赤佬真是聪明面孔木肚肠。他也许以为,公民有言论自由,鲁迅面对独裁者的白色恐怖,还横眉冷对,把笔当作匕首和投枪呢。他也许以为,当今劳动人民当家作主,老百姓是主人,当官的是仆人,仆人有错,主人批评仆人不应该吗?他也许以为,个人迷信的时代,巳经结束,从此,再不会大人物一句顶一万句,小人物一万句不顶一句,更不用提心吊胆哪天被抓了辮子。但是,你错了,你真傻!
那一年,我回乡探亲,特地去看他。我原以为他会心存恚怨而失落,谁知,他却一脸灿烂的笑容,没有一丝愁绪,更没有为非分之念而汲汲营营。我们从屈原的放逐,说到左丘明的失明,从孙子的膑脚,说到史马迁的宮刑,最后,说到那个临刑前被割喉的张ZX。他说,大多有成就的人,都是历经磨难,忍辱负重的人。我本想安慰他一番,然而,此时,一切都显得多余。我相信这个真理,相信他会从挫折中走出来,把灰霾变成一片光明。
我没有看错。
又过了几年。一次,我在深圳黄田机场候机,准备回常。一个人突然在我面前停住,继而,重重捶了我一拳。我定睛一看,小赤佬。他一身西服,脸上,虽然添了不少皱纹,但鲜见的神彩飞扬。
多年不见,想不到在这异乡相遇。今天,不回常州了!不容分说,他把我拖进了轿车,随他去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下了车,迎面看到一栋大楼,正门上方,六个金色大字:小赤佬麦穗饼。他告诉我,这里是他总公司所在地,在京沪穗等地,还有若干分公司。现在的麦穗饼,起源于角落村,但已今非昔比,在保持原始风味的同时,还加了各种馅料。经不住他一再介绍,我尝了一个,但总觉得没有印象中的那个味道。
我很是为他骄傲。我们童年时候,肚子都填不饱,麦穗饼仅是我们赖以摆脱饥馑的无奈之食,想不到,世事变迁,现在竟成了生态养生的食物。是重重苦难,给了他心智,意志,从而,创造了惊人的财富。以此说来,困苦磨难,何尝不是好事,只是现在人们,缺的正是这个。不过,我又想,如果说,苦难就是财富,那个年代,像我们一样遭受苦厄的人,千千万万,有几个成功了?成功的人,可以说苦难是财富,可是,不成功人,苦难恐怕就永远只是苦难。
小赤佬还告诉我,大队殷X记早就不当了,他的那个疯女儿也死了,孤苦一人挺可怜,他把他接到深圳,在公司传达室,收发文件书报,也算有个养老的地方。
当年,殷X记在台上的时候,作威作福,糟践了柳冬妮的幸福,断送了小赤佬的前程,与白玉絮的死,也脱不了干系。他没想过,官,当不了一世,只有种田饭,才万万年。但小赤佬不计前嫌,这叫以德报怨。
可是,天下就是有人吃人饭屙狗屎。不久,传来消息,小赤佬被公安,工商查处,麦穗饼中掺有罂粟壳粉。
举报人,殷X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