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水的背面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馨主题写作第六期:困

他醒来的时候,锋利的光明遽然而至,睫毛轻颤后缓缓打开,他躺在一片涌动的海面上,我是死了吗?他发出这样的疑惑。起身的时候太快,整个人踉跄了几步,摇摇欲坠的身体,是大海也不忍吞没的。

他从海面上走向岸边,每跨一步心中都默念一遍阿弥陀佛,岸边没有沙滩,没有贝壳,濡湿的青草和海水紧密共存,相比之下,他才像是神奇的自然界中不合时宜的生物。

放眼望去,杳无人烟,风声响起来的时候,裹挟着他肚子里传出来的叫声,饥饿感是强烈的,他也以此判定自己还活着。

他走了很久很久,月光打湿自己的衣衫,仍旧未曾走出这片海域,海面发着幽幽的绿光,看起来诡异极了,这里没有海鸟,也不像是荒山,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越推测恐惧感越真实,他边深呼吸边奔跑着,他嗔怪自己为什么不是弹簧球,脚步撞击地面的时候,整个人可以弹得又高又远。不远处,幽暗的红悬挂在半空,随风晃动,他站在二十米开外,勉强通过红色后面的灰白色墙皮和屋外捆好的柴火辨认出这是一个房子。

近了,他才看见那幽红的玩意儿,是个灯笼,灯笼做的很粗糙,大红色的宣纸浸染得并不均匀,上面写着一个成年人巴掌般大小的字,红。

还没等到自己敲门,里面的人便开门走了出来,看到眼前的男人,女人眼神里只闪过一瞬的惊讶,随即带着男人进门,绕过堂屋,走过侧开的门,简单的室内陈列,只有斜对着床的位置有一个足有两米高的镜子,他就这样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陌生的男人,头发打着绺,太阳穴至脸颊,顺着脖子蔓延到半个T恤的红,他抬手,镜子里的男人也跟着抬手,手上的血迹已经干透,他感受不到一丝疼痛,镜子里的男人就是真实的自己,真实令人恐惧。

你的瓶子呢?女人开口问道。他这才注意到,眼前的女人,长得白净,颧骨高耸,太阳穴凹陷,尖细的声音从厚大的嘴唇里蹦出,她的面相看起来很不好相与。我问你瓶子呢?女人再次问道,语气里充满了不耐烦。

什么瓶子?他反问她。潜意识拽着他后退了两步。

她将手伸进自己褪色的衬衣里,拿出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拈开四个折起的角,露出一个浅粉色的荷包,她右手抬起荷包,朝着左手手心倒出一个瓶子,透明的玻璃瓶,里面的雾状气体,发着红色的光。又是红色,他忍不住感慨。

我没有这个瓶子,但我,有点饿,你这儿有吃的吗?他揉了揉自己的肚子,了解真相被推到了解决温饱问题之后。

女人突然傻笑着,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

她带着他走到厨房,老旧的灶台上,静置的大锅里装着一个不锈钢碗,碗里还有两根玉米,她连着碗一起端到他面前,他没有接过碗,两只手一起伸出,各抓住一根玉米,往嘴里猛地塞入。玉米冷却了很久,但暖了肠胃。

在他填饱肚子的过程中,女人开了口,我叫季晓红,是晃水小镇的镇长,你可以叫我红姐。

男人嘴角蹦出两粒玉米粒,嘴里的动作戛然而止,随即笑着喷出一些玉米屑子,他不忍拆穿眼前的女人,她看起来比自己年轻太多,他马上就要四十岁了,风餐露宿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眼前的女人看起来绝不超过三十岁,他想,她一定是脑子不太正常。

她不顾他的嘲笑,继续说着,我已经来到这里二十八年了,等你吃完我带你去镇上看看吧。

二十八?那就和他心中猜的年纪差不多,他猛地点头,点头是为了使他看起来像个礼貌的客人,解决完手中的玉米,跟着她出了门。

门外天光大亮,他寻思着不对劲,浑身汗毛竖起,鸡皮疙瘩蔓延全身,抵御对未知的恐惧。他记得很清楚,刚进门的时候,天不过刚黑,在这个国家的任何一寸土地上,黑夜不超过一个小时的地方,是不存在的,他想起女人在屋内说的话,晃水小镇?荒谬,他从未听过。

他蹑手蹑脚地跟在女人身后,他们行走过的每一寸土地都铺着绿色,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简陋的房子,没有一处高楼,这里多是孩子和妇女,孩子也是男童居多,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身上都别着季晓红口中所说的瓶子,绿的蓝的白的各种颜色,所有人都会停下来,端正地站在一边,好奇地看着他,看着这个镇上为数不多的中年男人。

女人们笑意盈盈地和季晓红打着招呼,孩子们纷纷围上来,抓着她的衬衣,撒着娇喊着,红妈妈,红妈妈。

他看着眼前的一切,几乎全是妇女和儿童,他实在想不出这个地方的危险性,整个人逐渐松弛下来。她带着他继续往前走,突然回头,问道,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呢。

他愣在原地,刹那间好像记不起自己的名字,我叫,张,张,我也忘了。说完这话,女人好奇地看着他,不应该啊,不记得自己是谁的人都会有这样一个小瓶子。

她说话条理清晰,每一个来往的人都会和她热情地打招呼,他有些相信她是这个奇怪小镇的镇长了。她说,走吧,我带你回家洗洗吧,你身上的血,会吓到小镇的孩子们的。

回去的路上,二人心照不宣,对彼此来说,对方都是充满未知的谜语。

他接过她递过来的毛巾,刚浸过冷冽的井水,接触皮肤,沁凉凉的。季晓红站在一旁,嘴巴张成O型,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你的伤口,怎么可能?她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他虽然奇怪,自己已经感知不到什么锐利的疼痛,但是流这么多血,有伤口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有什么好奇怪的?

小男孩火急火燎地冲进来,拽着季晓红的手,红妈妈,天池,一个阿姨,好多血。季晓红立即冲到后院延伸出来的小屋里,男人放下手中的毛巾,也跟了上去,小屋别有洞天,除了靠门的一面墙,其余三面墙前摆满了密密麻麻的档案,小屋中间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历史的仪器,他瞧着像十几二十年前的天线,一个大铝锅盖,中央的笔直天线朝着天空不断延伸,他走近后,静静看着桌尾摆放的显示器,黑白彩电的画质,湖面上出现的正是自己醒来看见的那片海,海面上躺着一个女人,女人身上同样流着鲜血,她来不及多思考,从右手桌子的第三个抽屉中拿出一个注射器一样的东西,小男孩跟在她身后,朝着屋外奔走。

或许,那片海,就是晃水小镇的天池了吧,他跟在她们身后,这样想着。

女人在海面上奄奄一息,季晓红踏着海面,走到她身边,利落蹲下身子,海边跟着开始轻微晃动,他跟上前去,眼前的一幕比小屋屏幕上的更触目惊心,女人紧闭双眼和唇,面色惨白,几乎不着寸缕,身下仍旧在流着鲜红的液体。季晓红从女人后脑勺后一把抓住悬浮在空中的玻璃瓶,注射器对准瓶塞,插进去后将里面的空气抽出,随即瓶中的雾状气体开始翻腾着,女人苏醒,身上的伤口处也不再渗血。

男人帮着季晓红搀着她回了她家,回家的路突然变得不像自己刚来时那么遥远了。

季晓红给女人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她瘦弱极了,季晓红胸口有些堵得慌,但她无法准确描述出这种感受,她在晃水生活了二十八年,她感受不到悲伤、痛苦、担忧等情绪,但她觉得看到这样瘦弱的女人,快要冲破胸口的东西,是种在她本能里的。

女人醒了,季晓红说,你醒了呀,欢迎回家。

男人诧异,对眼前的季晓红,对这个浑身完全找不出一丝伤口的女人,对晃水小镇诡异的一切,感到诧异,诧异是真实的情绪。

他陪着季晓红一起,带着女人上了户口,出现的清一色的少年,开始给女人造着新的房子,季晓红告诉他说,不算你的话,她是晃水小镇的第54802个新居民。

晃水小镇传开了,镇长家来了一个奇怪的男人,众人纷纷猜测,他是不是来自晃水的背面。

时间在晃水小镇是一个微弱的计量单位,男人也不记得自己来了多久了,在造房子的过程中,他作为成年男性有着先天的力量优势,也没少帮着干活,在这里,干活没有工资,可以得到一些食物,这里的瓜果蔬菜生长在后山,没有人管理,瓜果长得很好,大家可以随意摘取,每户人家养殖着不同的家禽,大家互相串门交换菜肴,他喜欢晃水小镇的主要原因,是这里的肉比他有生之年吃过的一切肉都鲜美,有生之年?他真的还活着吗?

满足与喜悦争相降临过自己脑海,他便开始忧愁,愁自己从哪里来,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如果所有的到来都是为了完成一种使命,那自己的使命究竟是什么。

季晓红是镇上最忙碌的人,她每天还需要去简陋的学校给孩子们上课,她说,她最喜欢给孩子们上化学课,自己在晃水的背面,一定是个化学家。

他不知道晃水的背面是什么,比起知道这个答案,他更想快点找到自己的使命,就算找不到也没关系,找到自己的名字也行,他是这片土地上唯一一个没有名字的人。

季晓红说,镇上采石榴的季节到了,那些石榴树又高又壮,你也去帮帮忙吧。他应承道,好,背着箩筐跟着她上了山。

这是他这么久第一次上山,这里没有雨水,也见不到太阳,但温暖是渗透每一个角落的,没有光照雨水以及合适的土壤,种出什么他都不再稀奇了,他甚至幻想过,把自己埋在土里,说不定天一亮,就会长出许多的自己,这样小镇上再也不用为缺乏劳动力发愁了。

他记得印象中的石榴树都是低矮的,可晃水小镇的石榴树足有五六米高,他寻了最高的那棵树,抱着树干,借力一步一步蹬了上去,他要摘到这里最高最甜的石榴。他站在树杈处,踮起双脚,整个人用力向上够,只差一点就能够到最高的那颗石榴了,过度的喜悦会带来逆向的悲哀,他后知后觉,脚下一踩滑,整个人向地下栽去,凄厉的叫声与晃水小镇格格不入,划破了平和的半空,附近采摘石榴的妇女与孩子闻声围过来,疼痛是尖锐的,他再也不愿意相信季晓红所说的,这里的人们是没有痛觉的。

他看到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张脸,一个男孩好奇的脸,男孩看起来约莫七八岁,此时伸出右手想要拉他起来,他顾不上自己摔跤,顾不上周身传来的疼痛,是全身每个毛孔都渗透出的,紧密的哀伤,透明的液体顺着他的眼角流下,晃水镇的居民从未见过这种液体与眼睛之间这样的伴生关系,他们的好奇变成他眼里的诡异,继而蔓延开的是更深刻的哀恸,他张开嘴,唇瓣颤动着,好半天才艰涩地释放出那两个字,小峰。黑夜,第一次在这里变冗长了。

他叫张雪寸,今年三十九岁,开卡车为生,母亲病重,最后的积蓄也在冰冷的医院里石沉大海,母亲的病情仍然没有任何好转,仿佛她所有的活力都被抽走,飞往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在哪,他也不知道,他只记得,妻子那里还有一张银行卡,卡里还有最后的十万块,他找妻子开口的时候,妻子严词拒绝,妻子说,这是留给孩子的,孩子到现在生死未卜,七年了,你从来就没想过找到小峰,小峰是因为谁丢的,是因为你!你想用小峰的这笔钱,没可能,除非我死。活着的人总是轻易说出这个字眼,复杂的情绪落在他身上。

他没有勉强妻子,七年前,七岁的小峰,跟着他一起出车,在一个服务区,孩子闹着要去撒尿,自己则去商店买了一些吃的,随即便将卡车开走,到达目的地,他想着叫起熟睡的小峰,才发现孩子不见了,车上笨重的货物还来不及卸下,他开着车一路疾驰,回到那个服务区时,问了所有工作人员,都没有见过自己的孩子。

他开的红色十轮卡车,卡车外车厢贴了十二张寻子启事,第一年,他没有找到小峰,第二年,他在网上登记了寻子启事,同时在自己的卡车车厢外侧贴上了另外十一个丢失的孩子的照片,第七年,他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儿子,卡车也衰老了,红色蒙了尘颜色变得暗淡,只有照片,他每个月换一次新的,每天都会将所有照片擦得崭新。

物流公司的车队队长告诉他有一个长途,一千八百公里,两天送到,四千五百块钱,他毫不犹豫接了这个任务,中途不敢休息,第一天,他跑得很顺利,第二天凌晨四点,开的全是迂回的山路,他不敢开太快,大宗货物长途刹车片磨损很严重,他的时速降到了三十公里,眼皮也愈来愈沉重,想到冰冷的医院,想到自己的母亲,大灯照亮的拐弯处,他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叫声是从自己脑海中传出来的,一个急刹车,方向盘朝山的方向拐得太厉害,右侧的轮胎瞬间陷进山与路连接处的深沟里,车子顺着山的方向重重倒去,身体上是沉重的压力和疼痛,但是大脑突然变得轻盈,他好像提前替母亲看到了那个抽走灵魂的地方。

醒来的时候,他身边围满了人,季晓红站在离自己最近的位置,她的身旁站在张小峰,自己找了七年的儿子。季晓红不合时宜的问题打破了房间里拥挤的沉默,喂,疼痛是什么感觉啊?

他笑着冲下床抱住男孩,男孩先是挣扎,挣脱不过,便任由他抱着了,这一刻,周围的人再次惊讶地看着眼泪与眼角的奇怪共存,他们看到他的笑容,但无法体验这样的奇怪喜悦。

季晓红带着他来到了自己的小屋,小屋不算大,但显得很拥挤,他翻开进门正对着的柜子里的档案,左手第二排,中间抽出张小峰的档案:

2015年7月8日诞生于晃水小镇,编号35677,七岁,拥有自主意识,7月31日,蓝色。寄母,季萍。

他记得清晰,2015年正是小峰走丢的那一年,不过7月5日他就丢了,这些数字,还有这些信息到底有什么深层含义呢,答案似乎都写在了季晓红身上,他把所有热切期盼的目光都放在了她身上。

季晓红邀请他坐下,开始给他慢慢解释道,你就不好奇为什么今年了小峰还是7岁的样貌吗?就像我告诉你,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28年一样。晃水小镇的天池,是每一个注定会来到这里的诞生地,诞生日期,便是他们在晃水的背面被带走的日期,晃水小镇多数是儿童和妇女,建档是我来到这里才开始力行的举措,在我之前,更多的居民,几乎没有自主生存的能力。我的编号是1。小峰是我接回来的第35677个孩子,他来的时候,记得自己的本名,自己的亲人,但来到这里的居民是感受不到痛苦与悲伤的,尽管带着在晃水的背面不悦的记忆,他们仍然能够很快适应这里的美好,他们本就是为美好而诞生的,与晃水的背面完全相反,那里同样有另一个晃水小镇的居民,但是他们应该是痛苦哀伤的,他们身体里最干净的部分来到了这里,被天池涤荡成崭新的躯体,不会衰老,我无法猜测晃水的背面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有的居民是来到这里便丢失了记忆的,比如我,来的时候便有这个玻璃瓶子,后面我通过几年的研究发现,玻璃瓶子里装的应该是大家在晃水背面被封存的记忆,在那个荒唐的世界,有的人器官被破坏,有的人对这世界的善意被破坏,在他们仅存的一丝坚韧被摧毁时,用那个世界的话说,就是疯了,疯将他们最后的善意与美好封存在了晃水小镇,痛苦的记忆被封存在玻璃瓶子里,痛苦被凿穿的那一刻,他们眼睛里的世界看到的颜色浓度最高的颜色,便是他们瓶子里的颜色,只有抽成真空,他们在晃水小镇才能安宁生长。这里的大多数人是有瓶子的,所以大多数人,都跟随我姓。

那些信息是被季晓红强塞进自己的脑海的,所以轰鸣声透过颅骨,蔓延全身,击打着他身上的每一寸,他的小峰,被他丢了,小峰的美好,也紧随着消失了,晃水小镇,把他所有的美好存续,可是,什么时候能够提取呢?他问道,我能带走他吗?如果被骗走的女人和孩子被找到了,晃水小镇的他们会怎么样?

季晓红感受不到痛苦,但他此时的痛与自责,眼前的人无法共鸣,他感到可怖,这样与晃水背面的人类的漠然有何区别?她继续解释着,我们这里一年最多能有三个被晃水背面的亲人找回,并且让他们恢复那边的正常生活,他们的玻璃瓶子便会主动碎裂,和他们永不衰老的躯体一起消失在天池的水面上。但是,如果那一头的人消失了,这里的人也会消失,听说,晃水的背面,把这个过程叫做死亡。编号越来越多,但小镇的居民并不多也是这个原因,他们有的来了一两天就消失了,有的在奔跑的路上,有的在睡觉的过程中,有的在采摘果子的时候,但至少,消失的时候,他们都是笑着的。

希望是在刹那被注入他胸口的,他的小峰,至少还活着。

季晓红突然严肃起来,张雪寸,你有着晃水小镇居民没有的体质,你不属于这里,你该走了,你该回去了,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闯入这里的,但是希望你不是最后一个。

他明白了她的话,在晃水的背面,那上万的数字不知被困何处,晃水小镇是时间和记忆的缝隙,世间的美好与纯真被挤压得多重才会掉进这缝隙。与其说他们被困在晃水小镇,不如说是晃水背面的人被困在那个复杂的空间。

他带着自己亲自采摘的那颗最高的树上的石榴,去了阿萍家,小峰完全不记得他了,却仍牵着他的手走上了他来时的那片海面。闭上眼,海面翻转,手中紧握的手的温度逐渐退却,他没有带走小峰。

苏醒的时候,天光大亮,手中传来妻子的温度,他手抖得厉害,嗓子里用力吐出一串词语,老婆,小峰,还在,我们找,找他,他在等,我们!

他依旧开着他笨重的红色卡车,车厢外侧贴满的寻子启事被他和妻子擦得崭新。

晃水的背面,是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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