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三十
人声鼎沸，炮声喧天，香火连绵。双生的老树跟前的一方青石祭台前满满的铺了一层鞭炮爆响过后的红屑，像是落了一场艳红的雪。一鼎香炉上插满了祭香，香灰落满了周围的一圈。
倾泻的酒水汇成了一条小小水流向祭台的两侧流下，祭拜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
双青倚在高高的树枝上，掏了掏听得厌烦的耳朵，倦倦的打了一个呵欠。双眼迷迷糊糊的看着香烟缭绕下的人们，连绵不绝的许愿声灌入耳间。回了回神，朝端跪在一旁的奉墨小童手中的墨砚沾了沾墨汁，继续在本上走笔细致地记着那些传入耳间的愿望。
今天是除夕，一年中的最后一天。双青是一方土地的土地神，一年到头的事情出了保这一方平安也就数这年三十的听愿最重要。需把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拜祀的愿望悉数记好，然后在新的一年里挨个挨个帮他们实现。
人们在这一天里都会挑着一担箩筐前来，在青石祭台上摆好几碗粉面、酒水，再来只鸡、猪肉什么的。点上祭香邀一邀各方神明，最后往香炉里插上祭香。香燃的同时便退在祭台前双手合十跪拜在地，虔诚的许下自己的心愿，再来几拜。行云流水的动作过后就是诚诚恳恳的洒下那一地的清酒。
于双青而言，前面供奉的吃食他均不在乎，最为要紧的是那拜祀落地的清酒。见那倾洒在地腾腾升起酒香的清酒，双青倚在树枝上飞快的写下人们的愿望。似乎那敬神的酒水越好，那人的愿望便记得越清楚一般。
见那树梢上收酒的小童开始变得手忙脚乱起来，连着有些酒香也逸散在了高空中。双青美好的眉头不着痕迹的轻皱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愉悦。随手拈来一张青叶，对着轻轻一呵气，树叶便幻化成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童从迷烟中走出。
小童接过双青递给的陶壶，毕恭毕敬地退到了另外一侧的树梢上收酒。小小的粉手轻轻一挥，空气中一个荡漾，便有一股清酒在涟漪中流出落入壶中，空中的酒香也随之淡了几分。见那悉数收回的清酒，双青的笑容咧到了耳根，手中的笔墨也畅快了不少。
丰收、嫁娶、加官、和睦、健康、平安、富饶……人们的愿望大抵都是如此，看似平凡却贯穿了他们的一世。记愿本上已经密密麻麻的写满了愿望，天边的日头开始偏西，攒拥的人也稀少了起来。
写好了上一个人的愿望，双青正准备着墨却没有如期而至的声音，停顿在纸上的浓墨在米白的纸面上晕出了重重的一点。双青将目光撤离纸面斜着头好奇的睨向树下。
一身灰蓝的布裙洗得发白，干净整洁。小女孩双手合十静静的站在祭台前，细微的东风吹拂着细细的刘海。轻合的双眼，长长叠合着的睫毛在眼底洒下一抹阴影，夕阳下粉扑扑的小脸蛋甚是好看。
双青扔下手里的纸笔，飘然的落在小女孩的身侧，围着她转了一周，弯着腰侧耳在她的跟前听了片刻。随后抬眼看着这粉嫩可爱的小女孩，双青嗤嗤的笑了两声，“真的一点愿望都没有？还以为我听了一天的愿耳朵出了问题呢！你这小女娃真有趣！”
虚无的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随后扬起飘渺的衣裙飘离，转身回落在树枝上。惹得地上的红屑无风自舞了小半周，最后回归平静。
合十的双手缓缓放开，小女孩看着脚边回归平静的红屑若有所思。
“言儿，可是好了？来帮娘亲收拾东西！”身后妇人的声音响起。
看得出神的小女孩被惊得回神，点了点头后便默默的帮忙收拾。
【二】杏花酒
随后的日子里，那小女孩都会时常跑到双青的树脚下，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是安安静静的坐着，偶尔抬头看看头顶空空的枝桠。双青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看他，但是灼灼的目光让双青有些不自在，因为小女孩看着的地方正是自己闲坐的地方。
冬末开春，双青将年三十收回来的酒拿出来，靠在树枝上美滋滋的喝着，“哈哈！这酒还是淡了些许，若是能尝尝村头那新酿的杏花酒倒是件不错的美事！”
香氲的酒气弥绕周身，想起那二月杏花酒双青的眼眯得更甚，像是在回忆一件美好的事情。
上次从酒神那里讨来了半壶时令的杏花酒，味道好得让人嫉妒。奈何凡间的酒水若是无人在祭台前敬祀，无论他怎么喜欢也只能是想想的份。
在祭台下闲坐的小女孩在双青的叹息过后，低垂的头微微抬起，视线准确的定格双青坐着的位置。眸里的神色流转，良久又低下了头，嘴角微微翘起像是知道了一件无比开心的事情。
二月的杏花雨下了绵连十几天，整条村子像是泡在了水里一般，若是将小村子捞起来准能拧出一把水来。
小女孩雨天也时常停留在双青的树底下，撑着伞一站便是许久。双青见了都很是好奇，也不知道她静静的在干嘛。有时心情来了便躲在她的伞下，好奇的看着她还鬼使神差的跟她说两句，但也只是他的自言自语罢了。
天好不容易放晴了，双青正舒舒服服的躺在树梢上晒太阳。那小女孩又来了，怀里还抱着一个小陶壶。将陶壶放在祭台上，双手合十静静的站着，然后学着那些大人一般将陶壶里的酒水轻洒在祭台上。
双青正看得好奇，那小女孩双手合十却没有愿望入耳。闻着弥漫的酒香，双青猛然发觉，那是自己心心念着的杏花酒。连忙幻化出一个陶壶将酒悉数收入壶内。
小村子的时光在慢慢流淌。
双青近来很愉悦，因为那小女孩三头两天就来给自己送酒，美好的杏花酒。他想也许是小孩子的玩心起，在他的祭台前鼓捣地学着大人们的拜祭。无伤礼法，他也乐得收这额外的美酒。
【三】凉夏
杏花酒的季节过后小女孩也就再也没在他祭台前敬过酒，夏季的金蝉开始鸣叫，小女孩仍然是时常到他的树底下闲坐。
有时双青出去办事回来，便会看到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守在他树底下，不知道为什么双青感觉很微妙。有时他也会坐在她的身旁，静静的看着她恬静的小脸。
双青不久前才知道，小女孩幼年丧父，在村子里总是被小孩子欺负。
有一次他遇见了几个大男孩欺负她，双青使了点手段将那些男孩吓跑。看着小姑娘一脸的伤感他想安慰她，却不知从何说起，双青又有点自嘲就算他说了小女孩也不可能听到。
后来小女孩到他树下的时间便越来越多了，双青觉得这样很好，因为在这里没人敢造次，小女孩不会受欺负。双青很喜欢这种保护人的感觉，比自己守候了一条村子几百年还要开心。
夏季开始变得炎热，周围都是闷闷的。灼人的太阳照在树上，双青有些焉焉然手里的树叶无力的扇着，虚无的身影都热得扭曲起来。突然脚下一阵清凉，双青趴在树上看着在自己脚下浇水的小女孩，心里有些乐呵。
数日前他在树上抱怨太热，奈何雨君出游无法施雨。这小女孩似乎听到了他的心声似的天天跑来自己的脚下浇水，这闷热的夏天也比往年清爽了不少。那小小的身影每天都歪歪斜斜的提着一桶清水来到自己的脚下，凉凉的清水一勺一勺的泼着。
双青飘到小女孩的身边，脸颊因为运动过后泛着粉红，看着她认真浇水的模样，他有些疑惑，眼前的小姑娘为何只执着于浇他这么一颗老树。双青点了点她带着薄汗的额头，笑眯眯的说，“来！说说你的愿望，我额外帮你实现一个！”小女孩浇水的手猛地一顿，愣了愣神，继续往树根上淋着水。
双青有些哑然，他又忘了人们听不到他说话。兴许是村民敬奉他为土地神，这小女孩才这般欣勤。
【四】为常
此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双青的脚下都出现一个娇小的身影，在他漫长无聊的岁月里，那小女孩似乎就成了他解语花。似乎他的喃喃自语、他不经意之间的小要求小女孩总会听得见。
冬去春来，双青还是安分的做着自己的土地神，还是没有办法听到小女孩的心愿。小女孩还是一如既往的待在他的树脚下，春天杏花酒、夏天浇凉水、秋天拾落叶、冬天围稻草。双青的老树被她细心的照料着、打理着，似乎在她的努力下这老树也变得更加郁郁苍苍、生机蓬勃。
一天，小女孩呆呆的倚在树干下，粉色的薄唇紧紧的抿着似乎在思量着什么。双青站在她身边，从前的小女孩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斑驳的树影落在她的脸上，微风拂过细发，双青看得有些出神。
小女孩低垂的目光微微闪烁，粉唇轻翘。
“我能看你一眼吗？”青涩的语气里是满满的期待。
双青微微一愣，这话……是对他说的？再看小女孩时，明亮的清眸里满是氤氲的水汽，双青的心微微一纠。转眼间，他已经逃离树下回到了树梢。
此后的几天，小女孩每天都会来到他的树下静静的依着低头思量，没有言语。双青不敢去看她那抑不住水汽的眼，只是隔着树干在小女孩的背后静静的依着抬头看着天空的白云。骤风掠过，一人一神的发丝轻轻的交织在一起，煞是好看。
“我能看你一眼吗？”那清甜柔和的声音在双青的心底响起。
端着清酒的手微微一颤，双青看着酒碗里的涟漪圈低笑。那声音似乎在自己的心底扎了根，疯了似的生长。
一想起那声音，似春的杏花酒清香醉人，似夏的凉水清凉柔和，似秋天扫落叶的扫帚挠的心里酥酥痒痒，似冬天的稻草围在心间的全是温暖。手里的酒也变得无味起来，似乎那声音才是世间最美好醉人的东西。
【五】嫁娶
日头渐升，村子里响起了喜庆的嫁娶之乐。锣鼓热闹，红色的迎娶队伍进村，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在人们的祝福声和笑声中簇拥着上了花轿。
双青看着离村的花轿有些怔忪，心底微微一颤，小女孩今天没有来他的树脚下。他轻轻的打开那听愿簿，“言儿？”
带着无尽的错愕和失落，原来世事也会给他一个措手不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