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反暴隋兵起黎阳  平天下谋献三策

    大业九年,五月夏至,永济渠上,碧波轻漾,渌水涓涟,还影出夹岸堤柳,烟丝摇曳,软絮纷糅,妍妙生姿,景致怡人。不过此刻,黎阳城中,却无人有心吟花问柳,但见数千民丁,裸身赤膊,汗流浃背,正七手八脚,促忙促急,往渠上舟船搬运装载米粮。而与此同时,城中督府大殿,一名青年将领,面色凝重,疾步登堂。观此人身长八尺,体貌雄伟,燕颔虎颈,长须美髯,正是弘农华阴人士,隋国已故开朝元老,越国公、尚书令、司徒杨素长子,楚国公、礼部尚书、柱国将军杨玄感。此值隋帝杨广二征辽东,杨玄感受命督粮于此,总领调度荆、杨、雍、凉、益各州部运来粮草,发往幽、兖二州,以供隋帝百万之师远征。

    说起这黎阳城,南倚大坯山,东临黄河水,西濒永济渠,处中原水陆要冲卫州,可北通幽燕,南收江淮,西进关中,东连青兖,乃先帝高祖文皇于开皇三年,纳积华北税粮,屯此而建。其后杨广登基,扩修城邑至方圆百里,并设东西河港两座,水门四道,直通永济、黄河。东水门引大河之水,贯城而过,抵西水门,入永济渠,成一道内河,将城池分作南北两区:北区为数万劳役民夫、漕运艄公住地,街市锻所、驿馆客栈一应俱全;南区坐倚大坯山北麓,地势较高,建有督粮御所、卫戍营房、演武马场,常年驻扎戍守将士万余。而大坯山顶,还造三座烽火高台,气候好时,登山上台,放眼远眺,黄河、永济二水迤逦而进,齐头并驱,黎阳城正处其中,璀璨夺目,有若双龙戏珠,蔚为壮观。

    不过黎阳城坚壁厚,非止中原军事要塞,更是官署粮仓,国之根基所在。其城内依水两岸地下数十尺,掘有大小仓窑百座,以甬道通内河沿岸,其内粮草,可于此直接装船,经水门而出,经漕陆发往各地。如今历经文帝二十余年休养生息,黎阳仓窖殷实,屯粮百万,因有天下第一仓之称,人亦云:“黎阳收,九州固”。

    但此刻,督府大殿之上,十数幕僚将领,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杨玄感一上殿来,诸人立刻安静,分列左右站定。杨玄感走上殿首,一脸愁容,沉吟半晌,方才于众人道:“辽东战事胶着,陛下又遣人前来催粮。只是水路多盗贼,限期一再延误,想陛下生性暴虐,一旦怪罪下来,该如何是好?”原来大隋经前朝开皇之治,如日中天,但今盛世之下,暗流涌动。自杨广登基以来,不足十年,频频兴土木、动干戈,屡征百万民夫,营东都、修驰道、筑长城、开运河、巡突厥、伐西域,试想国力再盛,又何能受此重负。这两年来,人丁骤减,良田荒废,收成不足,百姓饥馑,只是朝廷依旧重收赋税,横作徭役,置兆庶死活于不顾。而年前辽东一役,百万青壮浪死沙场,杨广不仅不抚不慰,只为泄一己私愤,再度召兵东征,这更是惹得海内骚然,怨声载道。人不堪命,民无聊生,于是,相继有忍无可忍者,为谋活路,聚集萑蒲,占山落草,打家劫舍,夺城剽邑。山东王薄、平原刘霸道、漳南孙安祖、修人高士达、济阴孟海公、齐郡孟让、北海郭方预、河间格谦、渤海孙宣雅等,具为其中佼佼者。今适逢隋军精锐武装,尽发辽东,这些流民草寇,愈加张扬放肆,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打劫漕陆两运官军辎乘者,比比皆是。

  辽东战事已近二月,百万兵将口粮,皆由黎阳始发,取道永济渠而上,可沿途流寇作乱,抄掠粮运,先前已有两路漕粟惨遭不测。粮草难济,以致东征大军行进缓慢,战事拖延,隋帝龙颜不悦,数番督人来催,虽尚未责怪,但杨玄感心知肚明,自己杨家累世专显,名盛天下,权倾中外,早已遭隋帝疑忌,此次督粮不利,正可为其落得治罪口实。每想至此,教人脊骨生凉,栗栗危惧,故这一日,杨玄感召集众僚将,以为商议此事。此刻,只听他又于众人说道:“今又三十万担粮草将发,只是护卫人手不足,怕难当重任。此行若再遭意外,势必影响辽东战局,恐届时陛下归来问罪,轻则革职查办,重责抄家灭族。诸位于此有何高见?”可众僚将面面厮觑,无人应答,直教杨玄感连连摇头叹息。

  诸人沉默片刻,副将赵怀义出列说道:“将军,可散些城中米粟,招募黎阳一带志愿,清剿陆路,沿途护粮。”征丁加派人手戒备粮船,并非高深之策,岂又人不曾想过。可二征辽东,大失民心,募人之举,谁愿附和。杨玄感听罢,摇头说道:“此举欠妥,只怕非但征不到人,还陪了城中米粮,罪加一等。”赵怀义思索半晌,又道:“涿郡通守段达段大人正于平原剿寇、燕地舞阴郡公薛世雄薛大人正驻军镇怀远,不若上表陛下,请他二人出兵相助。”黎阳兵力蹙乏,奏请援助,未尝不可,但隋帝远在辽东,这书表来去,即使快马加鞭,昼夜不停,也得数日功夫,城中粮船,怎又耽搁的起,杨玄感听罢,垂首凝思不语,

    眼看别无良策,却又有一人出列而道:“将军,卑职倒有一计可试,只是......”杨玄感闻言看去,言者生得瘦弱,面饥发黄,正是参军唐祎。此人生性怯懦,胆小怕事,不过却熟谙厚黑,老于世故,再加之略有聪明,时常频出诡计,因此占军中一席之地,也算混得如鱼得水,游刃有余。杨玄感并不待见此人,但当前无计可施,他只能说道:“参军有何妙计?愿闻其详。”唐祎一脸坏笑说道:“舞阴公乃废太子杨勇一党,且年前征辽之役,他督沃沮道军从征,于白石山损兵大败,想必陛下怀怨在心,可当此造一大案,将这误期罪状,推给舞阴郡公,将军自可解难!”嫁祸于人,阴毒之计,杨玄感眉头一皱,可唐祎还自鸣得意而道:“漕运至涿郡,经幽燕之地,正舞阴公辖地。将军只管密奏陛下,参薛世雄勾结高丽,劫粮谋反,欲断陛下归路......”话未说完,杨玄感当即拍案而起,横眉竖目,厉声斥道:“卑劣之行,辱我世代名门,休得再言!”声似霹雳,惊得唐祎一阵哆嗦,胁肩累足,噤若寒蝉。

    殿中鸦雀无声,无人复言。看来军议无果,杨玄感怏怏不乐,正欲遣退众人,却乍闻一声吼道:“杨广那厮,暴虐无道,残害忠良,天地不容,神人共愤。今天下汹汹,豪杰并立,正当趁此之机,揭竿而起,以行吊伐!”此言一出,满堂皆惊。众人心头一震,面色煞白,瞪大眼睛循声看去,只见说话之人,五短身材,虎背熊腰,虬髯稀发,青面獠牙,一脸恶貌,狞如夜叉,正是昔日上柱国大将军韩擒虎之子韩世锷。将门虎子,当年晋王杨广渡江平陈,韩氏父子,以为先锋,建康之役,韩世锷抡三百斤玄铁狼牙棒,竟以一人之力,单骑砸开建康城门,助父擒得后主陈叔宝,此事还作一段传奇,为人津津乐道。韩家也是名门望族,韩擒虎不仅国之栋梁,亦曾力挺晋王夺太子位,可韩世锷语出惊人,却非无风起浪。原来杨广继统不久,遣人至韩家中,当夜韩擒虎暴毙身亡,死因不明。此事外人众说纷云,有言杨广兔死狗烹,又有言当年建康城破,韩擒虎私斩陈主艳妃张丽华,至令杨广挟怨迫害。而韩擒虎死后,杨广无中生有,按个罪名便削了韩世锷世袭爵位,将其贬为庶民,逐出朝廷。只因韩擒虎、杨素生前故交,杨玄感方才将其收留,作幕下僚将,这其中一番恩怨,他也心知肚明,但毕竟造反大事,值得权衡,于是他忙好言劝道:“韩将军稍安,此等戏言,恐惹杀身之祸,不可再提。今日天色已晚,此事暂且作罢,容我三思,明日再议。”说罢,他还担心韩世锷再出偏激之语,当即将众人散去。

    天色渐晚,夜幕低垂,却依旧隐约可闻外头城中民夫搬粮喊号之声。杨玄感出得督府大殿,忧心忡忡,无意用膳,他命人取酒一壶,独自且饮且行。不知觉间,过偏门,入后园,踱步徘徊良久,韩式锷之言仿佛还在耳畔回响,“暴虐无道,残害忠良”,他自己父亲,又何尝不是如此。原来其父杨素乃开国元勋,讨尉迟炯、平南陈、征突厥、伐汉王,更协助杨广夺嫡登基,可正因其功高盖世,却遭主猜忌。杨广外示殊礼,内情甚薄,七年前杨素病卧之时,他日日遣名医前来诊候,赐以上药,暗地里却密问医人,恐其不死。而杨素宦海浮沉一生,岂不明隋帝心思用意,故为免遭灭族之祸,他拒不服药,并终因此不治而卒。父仇本该不共戴天,如今却还要委身事这仇主,想来怎不教人憋屈窝囊,杨玄感不禁叹息一声,又自言自语道:“人生几多志能酬,杯酒难释满心忧;垂首一息韶华转,蹀躞半世空白头。”

    然正他满怀惆怅之际,忽有一阵微风掠动,吹来园子深处一阵琵琶玲珑之声。妙音浮飘,幽韵流淌,时而如涓涓细水,时而如沥沥莺语,婉转悠柔,遏云绕梁。曲摄人魂,令人难以自拔,杨玄感寻声而去,只见园中镜湖西岸回廊檐下,一名少女,身着红裙,倚栏而坐,垂首敛目,半抱琵琶,玉指拨挑,朱唇轻启,声协宫商,啭喉唱道:

    琼花满宫墙,玉树映流光。

    妖颜惹醉梦,笙歌绕霓裳。

    可怜后庭花,花开不久长。

    落红归满地,芳华驼心伤。

    一阙妍歌,讥那南朝后主陈叔宝淫逸亡国,令人唏嘘感慨。听罢此曲,杨玄感自觉心绪略平,绕过镜湖,便穿入回廊。那少女见状,收起琵琶,莞尔一笑,起身说道:“兄长今日心事重重,可是为那督粮之事犯愁?”原来这少女乃杨玄感之妹,亦是杨素幺女,唤作玄瑛。杨玄感听罢,轻叹一息,又恨恨说道:“正是。杨广那厮,薄情寡义,猜心日甚,早欲除我杨家而后快。今愚兄督粮不利,料他必然以此降罪,戮我一门。”当年杨素亡故,杨广虽为其办了风光大葬,可也有言他于近臣道出心声:“使素不死,当诛九族!”兄妹俩亦知此事,故这些年来也是如履薄冰,悬心吊胆,战兢度日,一想到此,杨玄瑛面色一沉,柳眉倒竖,含愠而道:“杨广不施仁政,不修德身,频兴土木之功,屡动骄怒之兵,蠹国殃民,陷万众于水火。兄长既有安邦定国之志,又有他逼死爹爹这血海深仇,何不趁今朝纲紊乱、海内沸腾之际,举兵起事,解民倒悬,匡扶正义,廓清天下?”

    这等大义之言,出自个二八少女之口,何能不教人震惊,杨玄感闻之色变,说道:“瑛妹自幼承习爹爹鬼谷道术,通晓阴阳,善揣人意,确实不凡。杨广那厮无道,当年西征之际,我即有心废之,何奈为三叔所止。而今国力更胜从前,仅凭城中这些兵马举事,何异于蚍蜉撼树。”杨玄瑛说道:“兄长此言差矣。当年士心尚一,国中无衅,师出无名,故不可图。但今非昔比,百姓苦役,民怨四起,士庶离心,天下思乱,若兄长揭暴君杨广杀兄弑父之罪,以为先帝洗冤报仇为名,拨乱反正,高举义旗,顺应人心,必受四海之众响应。”

  一番话透彻情理,说得杨玄感心思摇摇,不禁犹豫起来。而杨玄瑛又继续道:“朝野不乏爹爹门生故旧,兄长举义起事,必来附和。况今杨广远征辽东,大隋精锐之师,鏖战高丽,将惰兵疲,人困马乏,正可战之。此机失之交臂,恐噬脐莫及,兄长应早做决断。”杨玄感点头赞道:“瑛妹言之有理,真丈夫也,只可惜却是女儿之身。不过此事关乎重大,不可草率,还容愚兄三思。”杨玄瑛轻叹道:“帝王将相,庶民草寇,百年之后,皆不过寸土寸灰。我非贪富贵荣华,只求一隅安身。只是杨广怀挟深怨,怕只他当位,终无你我容身之处。”杨玄瑛说着缓步至回廊栏前,抬头仰望,只见朗朗青穹下,明河在天,星月交辉,她若有所思而道:“想先帝在位,为政清廉,体恤下情,朝野中外,欣欣向荣。本该太平盛世,怎知杨广入承大统,穷奢极欲,苛税重役,兵徭并举,以至如今外头哀鸿遍野,赤地千里,苦不堪言,惨不忍睹。而我杨家世代公卿,兄长更是堂堂九尺男儿,就算不为爹爹讨回这个公道,也该承继爹爹威名,济救天下苍生。”慷慨言辞,激奋人心,可杨玄感却哀声叹息而道:“爹爹从前朝武帝灭齐,助先皇高祖开隋,平汉王杨谅之乱,南下伐陈,以水军出巴蜀横扫湘州,北上击胡,以骁骑出灵州溃敌千里,功卓勋烈,身显名扬。但会眼下沧海横流,风雨飘摇,本该志士作为之际,愚兄却苟安于世,畏前虑后,惶惶终日,实愧对爹爹。”

  两人正说道此处,忽有下人来报,外头一人书生模样,自称大兴故友,登门造访。杨玄感颇为纳闷,正寻思来者何人,却听杨玄瑛说道:“兄长,今夜紫薇帝星暗淡,西方白虎主星奎宿明亮耀眼,跃跃预试,攀上中庭,喧宾夺主,显亢龙现世之兆。这刻故友西至,想必贵人,不妨一见,应有转机。”杨玄感听罢,忙令人将来客引入正厅,略整衣冠,辞了杨玄瑛,便去会晤。

    及入正厅大堂,恰见一名青年,博带宽衣,面如冠玉,精彩秀发,一表非凡。此人一见杨玄感,当即迎上前来,打拱作揖而道:“兄长近来可好?”杨玄感愣了半晌,将他上下打量,骤然面露喜色,回礼而道:“原来是蒲山公,数年不见,想煞愚兄啊!”原来此人正是蒲山郡公李密、字玄邃,亦是出自名门,大有来历,其祖上四世三公:曾祖李弼,乃西魏八柱国将军之一;祖父李曜,乃北周邢国公;父亲李宽,乃隋文帝朝上柱国大将军,受封蒲山郡公。这李密文武兼备,志气雄远,常以济物为己任,故开皇中年,他承袭父爵之后,乃散家产,周赡亲朋,而后自己则隐入洉山,研读兵书。某日越公杨素途经洉山,见一少年牛角挂书,且行且读,甚为欢喜,与之问答,文史军略,那皆对答如流,杨素便领其归府,使其与子一同演武读书,此人正是少年李密。而李密与杨玄感两人情投意合,相见恨晚,当即结为异姓兄弟,同窗而读,同榻而卧,直至杨素病故,才各奔东西。

    两人久别重逢,大喜过望,一番寒暄后,各自入座,杨玄感问道:“蒲山公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李密答道:“今闻兄长有难,小弟特来相助。”杨玄感微微一怔,说道:“蒲山公此话怎讲?”李密道:“兄长在此督粮,误了期限,将遭问罪责难,不知兄长可有应对之策?”这话题又说到督粮一事上,杨玄感沉默片刻,摇头说道:“不瞒公说,愚兄确实正为此犯愁,不知蒲山公有何高见?”李密道:“恕小弟直言,今皇上无道,民怨沸腾,何不趁此而起,顺天应人,成就大业!”杨玄感迟疑不语,而李密又站起身来,满怀豪情,激昂说道:“多事之秋,天下将乱,正所谓时事造英雄,男儿更当挺身而出,革故鼎新,以铸千秋功业,流芳万代。况眼下隋主鏖兵辽东,战事悬而不下,此正起事大好时机。”

    杨玄感听罢,又想起先前杨玄瑛之言,于是说道:“适才舍妹也劝愚兄举事,正为此犹豫。”李密略感讶异,说道:“七年前与兄别过之时,令妹尚为幼女,不想如今也成巾帼英雄,有此远见,无愧越公之女,如有机缘,定当相见。”杨玄感似乎还有顾虑,又说道:“只是大业非朝夕可成,需谋定而后动,方有胜算。”李密听罢双手抱拳,义不容辞而道:“决两阵之胜,噫呜咄嗟,足以詟敌,小弟不如兄长;拦天下英雄驭之,使远近归属,帷幄运筹,兄长不如小弟。如兄长不弃,小弟愿为兄长幕下献策,助成这番大业。”先有韩世锷,后有杨玄瑛,此刻又是李密,一日来三人轮番进说,更何况国恨家仇,不可泯灭,事到如今,还有何可犹豫。想到此处,心潮澎湃,终激起他骨子里承于越公杨素之血性豪情,杨玄感猛然起身,取下墙上挂饰之剑,掣剑直指天庭,正颜厉色而道:“蒙公此言,醍醐灌顶!今昏君残酷暴虐,祸国害民;诚如公言,扫除凶秽,清澄天下,当仁不让,舍我其谁!”

    再说这日清晨,黎阳城东水门前,忽起锣鼓喧天,引得城中近万民工梢夫摩肩接踵而至,只见港中所泊一艘巨舰,舰上甲板起楼五层,画栋雕梁,丹楹刻桷,琉璃作瓦,珠玑结帘,香涂粉壁,玉砌金阶,富丽堂皇,极尽侈华,这不正是隋帝御座水殿龙舟。是役隋帝征东,誓雪前耻,故将龙舟留在黎阳,亲督大军改走陆路。先前为免堵塞永济水道,妨碍船只运粮,龙舟被置于城外黄河埠头,如今忽然有人将其拉入城中水港,直教人好奇,众民丁梢夫正聚于港上,指着龙舟,七嘴八舌,说三道四。

    恰此际,杨玄感、李密、韩世锷等引一队官军校刀手数百骑,各执火把兵刃,鸣锣开道而至,直抵龙舟之前,列开阵仗,严陈以待。刀手个个神情肃穆,令人生畏,众民夫唯恐遭罪,诚惶诚恐,重足而立,莫敢支声。一时间,水港内外,死寂沉沉,杨玄感见状掣马走上前来,朗声说道:“昨闻辽东乏粮至败,龙颜大怒,责汝等运粮不力,欲置汝等于死地。”话音刚落,一片哗然,只是眼前官军刀手雄健威武,压镇全场,人从中只有敢怒者,却无敢言者。

    如今民愤有目共睹,只是还无胆识之人牵头,杨玄感环顾四周,又说道:“今杨广失德,至黔黎受苦、生灵涂炭。君不见陈涉揭竿,汉祖斩蛇,众位亡走亦死,举事亦死,与其浪死,不若随我一同替天行道,推翻暴政,舍身取义,虽死犹荣!”在场之众闻言,尽皆愣然,而杨玄感又提高嗓门,慷慨陈词而道:“我杨氏一门世代显赫,富贵至极,今舍荣辱,毁家纾难,问罪兴师,非图功名,只为吊民伐暴,救穷黎兆庶于水火!”说着他自从骑手中接过一柄火把,高举而道:“这龙舟乃万夫血汗所筑,金瓦玉阶之下,尸骨累累,冤魂无数。杨广穷极民力民财,只为成一己私欲,此天理难容。今当焚此龙舟,以慰亡者之灵,以明生者之志!”话音未落,只见他甩臂一挥,即将火把掷向水殿龙舟。

    炽光腾灼,烈火燔燃,烟迷雾卷,焰吐云从。随行众刀手亦纷纷将手中火把往龙舟投去。霎时间,宝殿琼楼成灰飞,锦帐翠帷化尘扬,龙舟烧作一片火海,亦煽起群情激奋。原来隋帝巡游不息,常走水道,为玩赏夹岸风景,每乘此龙舟,以数千力壮纤夫,背铁索曳船而进,昼夜不停,以至沿途劳死而骸骨莫掩者,不可胜计。世人皆恨之入骨,如今这一炬烈焰燎原而起,何能不快人心,在场之众看到此处,义愤填膺,情难自已,相继揎拳裸袖,振臂高呼,人声澎湃,湖海鼎沸,山岳动摇,天地震颤。

    还一片呼喝之中,李密忙上前来,朗声宣战檄于众,数隋帝杀兄弑父、矫诏篡位、骄奢荒湎、淫乱宫廷、饰非拒谏、屠戮忠良、苛捐重税、徭役劳民、大兴土木、黩武穷兵十大罪恶;称奉先帝遗诏:“好子孙为我辅弼之,恶子孙为我屏黜之”,废杨广,拥秦王杨浩为帝;尊杨玄感为楚王相国,总领百揆,按先帝开皇年间旧制设官职衙属。此后便是开仓放粟,义赈乡民。其实人不过求饱食暖衣,安身立命,至于天子花落谁家,姓啥名甚,又与兆庶何干。这也是受苦于隋,积怨已久,今才为决堤之水,一泄千里,未过多日,便有卫州远近豪杰志士,纷纷慕名来投。不仅如此,其父杨素虽故,盛名犹存,朝中亦有不少王公贵族响应而至,观王杨雄之子杨恭道、光禄大夫赵元淑、兵部侍郎斛斯政等,更是各带兵马,少则数百,多则上万,短短几天下来,黎阳楚军,竟已聚得十万有余。

    黎阳起义,顺应人心,进展也是轰轰烈烈,如火如荼。眼见兵将骤集,三军将士战意十足,斗志高昂,看来也当趁热打铁,挥师出击。不过征伐非同儿戏,错一步则输满盘,杨玄感知道李密熟读韬略,胸有甲兵,便拜其为谋主,这日正来问他道:“日前报辽东战事胶着,杨广亲将大军渡辽水,来护儿亦麾水师出东莱,今出击适宜,不知公有何良策?”李密寻思片刻,说道:“小弟有上中下三策,可供兄长定夺。”杨玄感听罢,欣喜而道:“愿闻其详。”李密道:“天子远征辽外,去幽州犹隔千里;且南有巨海,北有强胡,中间一道,处境艰危。上策出其不意,长驱入蓟,据临渝之险,扼其咽喉,断其归路;料得高丽闻之,必掩其后,不出旬月,资粮皆尽,其众不降则溃,此可一战定霸。”杨玄感一阵迟疑,摇头说道:“北上幽燕,长途跋涉,易失兵锋锐气,疲军难以制敌;且征辽之师归路遭断,必背城借一,做困兽之斗。此策有些冒险,不知中策如何?”李密说道:“关中四塞,阻山带河,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中策鼓行西进,经城勿攻,直取长安,收其豪杰,抚其士民,据崤函之险而守,可徐图天下。”杨玄感前思后想,却又摇头道:“经城不拔,无以立威,折损士气;且长安故都,深沟高垒,何可易取。此策值得商榷,不知下策为何?”李密沉默良久,眉头一皱,说道:“就近攻洛阳,胜负难料!”这正是:

    黎阳问罪兴义师,翻云覆雨会乱时。

    宜将勇武驰天下,男儿丈夫当如之。

  三策制霸图,兴亡谁人定,欲知杨玄感决断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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