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深夜,哲打完最后一句话,揉了揉眼睛,向着后面伸了一个懒腰。终于完成了作业,他总算可以吁一口气了。可能是过了按时睡觉的时间,原本熬夜至深的他现在却没有什么困意。敲完最后一个字,如谜般的静谧涌了进来,一瞬间,填满着他停顿下来的罅隙。
雨水在这时滴滴答答地打落在窗台上,伴着低沉地春雷。
下雨了呀,他一惊。刚刚都没有注意到。他向前推开了窗户,一股略带凉意的风吹了过来,混合着雨水的湿润和清新,刺激着他疲惫的神经末梢。
发了一会儿呆,哲随手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翻开了被遗弃了很久的日记本。上一次写日记是什么时候?反正自己已经记不清了。在日记里郑重其事地写下了3月4日,随后,又被他迅速地划去。零点已经过去了吧,可是自己还是习惯以白昼为界。他打开手机,确认了一下时间,已经两点多了,日期跳转到了3月5日,在之后还有一个小小的标注:惊蛰。
今天是惊蛰了呀。他一边念着这个节气,一边用笔在他的日记本里标上。写到第二字的时候停住了。那个字怎么写来着?真是的,刚刚才看的,现在什么时候变得和景一样了?
那个名字不假思索地掠过他的脑海,如同下雨时的夜晚,看不见一丝一毫的雨,但水滴在天地里降落的声音却充盈着整个宇宙。就这样,遥远而真实地存在着。
02
哲和景距离一米。
这一米之间每天有太多的人在穿梭。哲后来想,如果没有这一米,他们的关系就可以从距离一米的邻座变成同桌。但是并没有如果。后来班主任重新调整座位,让每一个人都开始单独坐。哲和景分别将桌子向中间的过道移了移,他和她的距离变成了0.5米。
哲开始注意到距离这个问题,是在每周三早上的语文课。
那些天早读的最后十分钟,语文老师都会雷打不动地踩着她的高跟鞋走进教室。这种有规律的声音可以让整个教室瞬间从混乱之中变成认真朗读的状态。语文老师经常将早读课和第一堂语文课连在上,而每周三早读最后十分钟的惯例就是默写。
语文老师报完了最后一个词,示意着组与组之间互相交换批改。全班一片默写之后的闹腾,纸张翻页的声音哗啦啦地在耳边响着。哲将本子递给景,顺手接过景的,景却没有松手。他疑惑地抬头,看见景看了看本子,又看了看他。短暂的停顿里,景拿着作业本的这头,哲拿着另一端,中间一米的距离被这样填满。这个动作也只有两三秒的时间,看上去和别人交换本子无异,但是哲知道,在那一刻,景停留了。下一秒,景松开了手。
哲当然知道景是什么意思。从他拿起笔开始看第一个词就知道了。那个字她被划去,重新写了两遍都没有写对,最后只有左边一个偏旁瘦弱而孤独地站立在那里。他偏过头去看看距离一米的景,想着究竟该怎么办。景俯下身去,将她书写的钢笔放在地上,然后用脚尖轻轻推到过道中间。她抬起头来看了看他,眨了眨眼睛,随后开始托着腮帮改他的默写本。他在内心叹息了一下,漫不经心地转起来笔。语文老师在前面报着刚刚的字词,偶尔在黑板上留下一抹书写。
“啪”手中的笔失手飞了出去,落在了地上。哲弯腰下去捡,顺手拿起了景的钢笔,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一如平常。只要哲知道,俯下身去的那一刻,他的心脏加快了几秒。景几乎不怎么用黑笔写字。她平时都用钢笔,流畅舒服,笔锋清晰,潦草却好看。他犹豫了一下,最后拔出了钢笔,把她写错的字都改了一遍。盖上钢笔时微小的声音,抚平了他快速跳动的心脏。
尽管景经常写错别字,写作文分不清“的、地、得”,还总是用错标点,但是每一次老师似乎都像看不见一样,直接给她的作文打上最高分。她向来书写无拘无束,驾驭起来轻车熟路。
即使隔着一米,哲有时候瞄一眼她的作文分数,仍然觉得不可思议。老师每次都瞎了吗?!而唯有这种默写的题目才会戳中她的死穴,让她所有的笔墨都没有可用的地方。
03
默写本发下来的时候是晚自习前的吃饭时间。上面的日期代表着语文老师的复查。哲翻了一下自己的本子,不出所料,是满分。
“你怎么给我都改了?”景偏过头来看他,眼睛闪过里有一丝惊奇。
“啊,你不是让我改的吗?看到了,就一起改了。”哲显得有些好笑,又有点无辜。
“你改两三个就可以了呀,我都没怎么拿过满分。”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轻轻“哦”了一声,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可以是有点强迫症吧。”
哲的确觉得自己有些强迫症,甚至有些完美主义的倾向,他不太能忍受错别字,即使字写得不顺眼也不行,他会分分钟划掉重写一遍。数学的草稿也工工整整,他从来不会把草稿本写的乱七八糟。所以他每次看景的作文总是又感叹,又煎熬。
他转起了笔,转过头去看向窗外,此刻的太阳一点点地收敛了它的锐气和光芒,变得温顺起来,慢慢向着地平线靠近,大片大片地云被渲染成奇异的红,一直蔓延到深蓝色的天空。偶尔有飞鸟,叫声在黄昏里延宕地好长好长。
“当鸟路界定天空,你回望那落日,消失中呈现的是时间的玫瑰。”他听到景在后面低声呢喃。
“嗯?”
“一首诗。”
他愣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击中一样,整个晚自习,他都一直在想那首诗。
04
“给,你的笔。”第二天课间,哲把钢笔给了景,昨天默写完,他完全忘记了这件事,知道晚上回去写作业时才发现。
“先放你那吧,可能下次还有你帮忙改。”
哲的第一反应就是,居然还有下次?!景的字虽然好看,但是很难模仿,而且还是用钢笔写的,他瞬间有一种难负重任的感觉。犹豫了一下,看着景没有接,他也就顺势收了回来。现在他有些庆幸这个决定了。
他看看了手中的钢笔,用力地握了握。从那以后,那只笔一直放在哲的笔袋里,因为平时不怎么用,他把这支黑色钢笔一种放在另一个夹层里。只有每周三默写的时候,他才会拿出来。一点点帮着景修改错别字。本来毕业的时候准备还给她的,结果总是忘记了。到最后,索性就算了。只是他还一直留着,尽管有些地方已经抹掉了一点金属外皮。
他不是没想过扔,每一次打扫房间,他都会将他归于“没有用”的物品一列,但是每到最后一刻,他还是会将那支钢笔拿回来,重新放回自己的笔袋之中。
就这样,他一直带着这支钢笔。有时候,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05
今天的默写本老师看得很快,两节课下就发现来了。在出教室的最后一刻。景看了一下自己的本子,转过头去向哲说了一声:“谢谢啦。”,露出一个笑容。
“嗯,没什么。”看上去心情很好呐。哲在心里想。随后又补充了一句,“今天没给你全改。”
“没关系啊。少抄写几遍也是好的。”
“想少抄几遍的话,昨天看看不就好了。”哲翻了一个白眼。
“语文书那么无聊怎么看得下去,再说,语文试卷上从来不考,我看了干嘛。”景说得理直气壮,合情合理,一时间,令哲没法反驳。
“昨天,熬夜看书太晚了,没来得及复习。”景打着哈欠又补充道,似乎在找一条看上去合理的解释。
“什么书?”
“沈二哥的情书。”景整理了一下书本,将椅子推进桌子里。随后加快了两步去追赶了她的朋友。只留下了还没有走出教室的哲。
“沈二哥是谁?”哲努力地在脑海中搜索着这个关键词,却查无此人。
景没有回答,不知道是她没有听到,还是她故意没有说。
06
哲知道“沈二哥是谁”这个问题的答案时,已经是在一周后的月考。
语文课评讲试卷之前,他看到了景的作文卷子又像廉价印刷品一样,发满了全班的各个角落。他拿起落在他桌子上的那一张,扫了一眼就明白了,走在凤凰和茶峒的沈从文,连夜赶路的沈从文,写信给三三的沈从文,沈二哥除了他还有谁。不过即使一直在谈论“沈二哥情书”这个话题,景也可以拿到令人感叹的分数,真是有些可怕。
老师评析作文的课,哲和景一样都不会听。景在那里光明正大地抄诗,那本来就在讲她的文章,于她来说听与不听没什么关系。而哲却知道按照语文老师的风格,自己在课上干不了其他的事情,他有些无奈地盯着眼前的作文,拿起黑色钢笔,在那份复印地卷子上改着景的错别字。
“强迫症又犯啦?”下课的时候,景路过他的桌子,偶尔瞥了一眼散落在桌上的卷子。
“无聊了。”他随意说了一句,看上去有些沮丧,“快告诉我作文怎么写。”
“随便写写咯,你作文不是挺好的吗?”
“没有你好。”哲一本正经。
“那你可以看看沈二哥的情书。”她扬了扬手中的书,笑得没心没肺。
“……”
07
那是他们的最后一次月考,后来的日子就像时光机一样,穿梭地越来越快。再后来,大家就都不见了。
他还是没有想起来,惊蛰的“蛰”到底该怎么写。
他没有去看手机,也没有去查,索性就放在那里了。
后来,他突然意识到,景就像她很久以前书写的错误一样,总让人怀念。他的强迫症里总是关心这些错误,并对此念念不忘,但是他终究对时间无能为力。以前的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唯有一些错误还在他的脑海里时不时地闪现着。提醒着他曾经在他生命里不一样的存在。
春雷低沉地掠过天空,雨水丰沛地充盈着整个宇宙。
现在已经是春天了。
END
后记
那个经常写错别字,不知道标点怎么用的人,
是我,
那个有强迫症,对过去念念不忘的人,
也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