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的心理咨询经验让我发现有很多品质可以有效的支撑一个人的生活,比如真诚、勇气、爱……
但这些品质想在一个人身上真正被发挥出来,还需要一种智慧作为后盾。
这种智慧就是——度。
说到度,很多人会感觉此为老生常谈的话题,也不过就是做事要讲究分寸之类。但这只是对度的一种表面的理解。
其实,什么为“度”是很难描述的。你想说明白它,但它不可名状;你想抓住它,但它又不可把握。
其实,你感受中的和谐、平衡、分寸,存在的本质内涵,关系的恰当边界,万事万物自我体现出的得体、适度、恰当好处,那种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的感觉都是“度”。
可以说度里所包含着的是一种自由与境界。
孔子对人生阶段的描述比现代发展心理学的论述要早得多: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个“从心所欲,不逾矩”说的就是度。
我们一举手,一投足,度在那里;我们或言谈,或欢笑,度在那里;我们对镜试衣度在那里;我们待人接物,度在那里。
很多所谓的心理障碍,其实就是一种“失序”(disorder),就好似把东西放错了地方。而这种失序从深层意义来理解,就是一种失度:一种对“度”把握能力的丧失。
本来是求好的,但因为失度,变成了症状。
那么,一个人把握度的能力究竟来自哪里?为什么会出现“失度”的现象呢?
实际上,对于度的把握并不依靠所谓的知识,对于度的了解也无法通过口头的道理。因为“适度”是一个人从其生命经验中长出来的能力。
比如一个小孩子,他用过激的语言“骂”了一起玩的小伙伴——即使他自己并不知道这种语言是骂——结果小伙伴回骂了他,这种被骂的感觉让他有了一个新的经验,那就是这样说话会让对方不高兴,于是他依据这个经验逐渐调整自己的行为和说话方式,之后就慢慢有了“度”。
但度的生长是需要适宜条件的。如果一个人的生命经验太少,或者家长给孩子灌输太多他们认为的道理,就会限制一个人从自己真实经验中长出来的部分,于是他就没有空间发展出自己的度,进而变成一个“失度”的人。
比如过于溺爱孩子肯定不利于度的生长。溺爱的意思是,孩子的需求总能得到满足,不管这需求是合理的还是不合理的。它导致的结果是,孩子在需求满足方面不能做到“适度”,相反,他的要求总是过度的,这就是“失度”。从家庭走到社会,受溺爱的孩子会用长期习得的方式来要求世界满足他,如果不得满足,他就怨恨他人和逃避世界,就产生了适应社会的困难。甚至,像阿德勒所说,被宠坏的孩子长大以后,很可能成为我们社会中最危险的一群人,破坏社会的合作精神和规则。
孩子成长需要管教。管教的意思是让孩子学习合作和遵守规则。社会可以被看作是一个有规则、需要合作的活动场所,没有学会规则的孩子到了这里,会很难与人合作,在活动中感到不顺畅、不自在、不安全,从而产生过于叛逆(反抗一切规则)和过于依赖(顺从一切规则而丧失自主)的行为。
但是,如果为了不溺爱孩子,讲太多道理,立太多规则,也会阻碍孩子度的形成。
就像上文所说孩子自身的经验是“度”生长的合宜土壤,父母的道理和规则太多,则会覆盖孩子的经验,从而破坏了“度”的生长条件。心理咨询中发现,在观念僵化、规矩过于严苛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会过于依赖父母的道理和规则,当他们进入成人世界,面对父母道理不能应对的新情况,就会紧张得不知所措,无所适从。
我接待过这样一位求助者,她在这个世界活得惶惶不安,在人际关系中不知道自己的角色和位置,进则怕过,退则怕错,不敢做出判断,害怕做出决定,无法信任别人,不能肯定自己。
这一“失度”的状态让当事人感到非常痛苦,她说很想回到二十岁之前。我问,“二十岁之前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告诉我,“二十岁之前她从来都没有犯过错误。”
我说,“那可真算是一件不幸的事。”
她惊讶地望着我。
我说,“如果你从来都不犯错误,你靠什么成长呢?”
她靠的就是父母的道理。用她的话说就是,父母告诉她怎么做,她就怎么做,便不会犯错误了。
其实,靠父母的道理并不是不犯错误,而是自己不必承担错误的后果。
“但是”,我说,“你不犯错误,就不会有自己的经验,就不能在自己的经验里长成自己呀。”
她告诉我,在父母的道理里,她生活得非常安全,没有这么多痛苦。是的,不承担错误的结果是安全的,却是不能成长的,甚至是一种逃避成长的状态。
“你看”,我说,“现在没有了父母的道理,生活就变得非常不安全了。”
另一位求助者遭遇了人际关系的困难。她在社会环境中压抑自己,处处表现过于顺从;回到家里,她又变得非常叛逆,肆意向父母发泄自己的情绪。她不愿意这样,但就是无法表现得“适度”和“得体”。长期以来,她一直都在寻求万无一失的标准,但是,标准适用于此地,却不适用于彼处,她变得越来越没有安全感,与人交往出现惊慌失措、焦虑不安的行为症状。她要求自己跟人交往必须表情优雅自然,说话合于逻辑,却感到自己顾了表情优雅自然,就顾不上说话合于逻辑,顾了说话合于逻辑,就顾不上表情优雅自然。
这种状态困扰了她数年之久。
她的这些困扰也从一个方面解释了“失度”——人纠缠于细枝末节,且把细枝末节当成本质。
我问当事人:“表情不够优雅自然又怎样呢”?
她被这个问题问得莫名其妙,回答说:“表情不自然,那可太不正常了。你想,表情不自然,谁还愿意跟你交往?表情不自然,别人就不喜欢我了……”
总之,表情不自然简直就是世界末日。
显然,这是一个强迫观念,它成了当事人关注得焦点,甚至可以说是地狱与天堂得转换按钮。因为表情不自然,她就生活在地狱里,如果表情自然,她就进入天堂。当事人不知道,是她自己选择了这个观念。同理,既然是她选择了这个自我折磨观念,她也可以不选择它。
强迫症状的本质特征就可以理解为“失度”。失了“度”,当事人感到不安全(害怕“万一”),失了“度”,当事人四处寻求“标准”,坚决要求获得绝对安全(消除“万一”)。他们容忍不了生活的模糊地带,拒不接受世界的不稳定因素,甚至要把生命和生活中的一切都标准化,最好用数字精确表达出来,才会觉得安全。
但生活恰恰不是这样。
不管我们生活在怎样数码化的时代,可以把许多不确定的东西弄得相当精确明晰,但生命的“度”是科技解决不了,也取代不了的,因为它是从每个人个体的生命经验里长出来的。
我们读一百本恋爱的书,也不能取代恋爱的经验。不管科技怎样测量有用姿态和动作的幅度,加以图像化显示和数码化分析,都不能真正让一个人学会游泳,除非他跳到水里去,亲身体验自己的身体动作与水的关系。
度就是这样在经验里生长出来的。透过它我们可以看到关系,看到本质,看到部分与整体的协调,看到各种因素之间的作用,看到“万事互相效力”,看到事物发展和变化的过程。
度是调节生命的杠杆。生命和谐与成熟的象征,表现为对度的把握。而心理症状的本质,往往反映思维上的非此即彼(单一思维)和行为上的顾此失彼(如强迫症状)。这是生命的“失度”状态,人在杠杆的两端铤而走险,生活失去了平衡。
心理症状反映出这样一个本质,生命经验里没有培植出“度”来;而心理治疗过程必须有这样一个目标:促使当事人放弃寻求“标准”,返回生命经验的土地,在那里播种和耕耘,培育出生命的“度”,从而获得生命的品质,过上有品质的生活,远离“失度”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