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把我带到姑妈家就走了,我抱着他刚送我的小香猪,看着他离去。小香猪在我的怀里呼呼大睡,圆滚滚的身子粉嫩嫩的,没有一丝杂色。
姑妈在厨房里备菜准备招呼客人,我给她帮忙,聊着家常,窗外柔和的阳光照进厨房,身子暖洋洋的。
“你父亲还是把你的愿望放在心上的。”
我扭头看姑妈,她认真地择着菜,仿佛非常享受当下在做的事情。她素食已经很多年,性格也变得温和。
待会儿有客人来吃饭,是姑妈在红十字会的朋友,她入会十几年,经历了形形色色的事情。流血流泪、打架斗殴、酗酒吸毒,因各种原因需要帮助的人对她来说已是司空见惯。她说,在这里你来去自由,可以随时离开,但是很多人选择了留下来,因为她这些年来收获最宝贵的,便是真正的友谊和充满凝聚力的团队。
“有趣的灵魂总能惺惺相惜。”我洗着沾满泥土的嫩叶说道。
“是啊,在那里我虽然待了十几年,但从未感到过厌倦。一方面是有着一帮有趣的朋友,一方面是因为总能学到新的东西,总有不同的事情做。从一个瓶颈过渡到另一个瓶颈,然后发现一片新的天地。并且我的灵魂也得到了洗礼,帮助的人多了,我渐渐学会站在他们的角度思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苦衷,都值得也能够被拯救。”
“嗯,我发现自己倾听他人时总是带着自我的价值判断,而当我放下所有个人观点,无条件站在对方角度去理解他时,才会明白这个世界原来有如此多的可能性,每个人的价值都如此可贵。”
“可不是嘛。哦,对了,今天来的包括我在内基本上都是素食主义者,所以我没有准备肉食,你不会饿着吧?”
“没事,我自己做饭的时候也尽量不吃肉的。”
姑妈微笑着看了看我,说:“你和我想象的有点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许多年没见,我对你的印象还停留在你的中学时期,只记得那时候你还挺叛逆。又听你父亲说你上大学就离了家,现在生活在繁华都市,过着日夜颠倒、常年出差、觥筹交错的生活。我本想着你应该成为了职场女强人,恐怕要嫌弃我这乡间小屋,没想到是这么一个水灵灵的姑娘。”
我止不住地大笑。“哎吆,姑妈,你是没看到我在办公室加班时蓬头垢面的样子。不过,我很是中意你这乡间小屋啊,都市生活容易让人迷失自我。”
姑妈切完所有的菜,装进沙拉碗里。说:“那你就在这里多待几天,贴近贴近自我,哈哈。不好意思,你一来我就招呼你忙菜,还没有时间带你参观房子。”
“不急。”
晚间,我搂着小香猪参观屋子,这里大到风水格局,小到细节摆设,无不经过精心设计。古典大气的风格,点缀着各处旅行淘来的艺术品。佛教、非洲和海岛风情的收藏占了大多数。我久久驻足在起居室里的巨幅油画前。一位穿着白色绸缎长裙的女孩躺在花园的靠椅上睡觉,一只雪白的波斯猫懒洋洋地趴在她的腿上,另一位女孩身着白色七分裙,头戴粉色蔷薇花环,手拿一朵盛放的蔷薇,脚踩午睡女孩及地的裙摆,想要去逗弄她,道道光影洒在花园的墙壁和地面,构成一副唯美的场景。
姑妈见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眼前的画,说: “我很喜欢这幅画,它使我内心安宁。”一切都仿佛停息在那个静谧的午后,只要有暖暖的阳光洒在身上,好像没有什么是值得担忧烦恼的。
次日,我们在花园里喝下午茶,姑妈问我:“你在外奋斗那么多年,怎么忽然停下来了,想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
“我看清了一些事情,想给自己重新选择的机会。我在还未成年时就已经规划好了自己的人生,大学读些什么专业,之后做些什么工作,在哪些地方生活。这么多年,我一直遵循着我的规划。但是,我逐渐明白,人生是无法规划的,你的心境会随着成长的磨砺而改变,你不知道你走的这条路会通向哪里,是否和你来时的目标一样,但那注定是属于你的路。”
“是啊,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日子还算舒心,但是谁知道呢,说不定哪天我就搬走了。当初和我的丈夫搬来,他过世后我就一直守在这里。我尝试着与自然共处,也参加各种社区活动,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感受到内心的平静。然而,或许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开始一段新的生活,或许我会永远留在这里,静静地老去。”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她虽然表面上过得富裕幸福,但是背后经历的痛苦谁又在意得到呢?离开原来稳定的工作,远离家人和朋友,承受非议,丈夫过世后选择留在这个存有他们共同回忆的地方,离群索居。她的生活方式和心境必定经历了巨大的改变,但也帮助她看清了真相。
所谓真相,就是身处其中你有意无意在逃避,抽身事外你不得不面对的东西。一段生活便是一场梦境。造梦者,必得亲手毁之。扒开外皮去看它的内脏,恐惧也好,伤痛也罢,血淋淋的真实就在那里。你可以接受它,做出改变,创造一段更贴近你心意的生活。也可以不接受,继续沉溺。
姑妈说,她明白的,是城市生活的虚无,家人对她的支持,和旧故或真或假的友谊,和亡夫心心相印的爱情,自然的神秘与广阔,隐居的恬静,独处的闲适,低碳生活的自在,助人为乐的幸福,人与人之间的善意……
而我明白的,如今也透过生活给我的教训,逐渐清晰。
当初独自去那片钢铁森林闯荡,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不会说他们的方言,没少受过歧视。自小生活在家乡,上学时候,你用功便有机会考出好成绩,努力就会被赞扬,轻而易举便可以交到朋友,从未想过成功、嘉奖和友谊在成人世界里竟是奢侈品,你的付出被有色眼镜过滤后所剩无几,你的真挚在资金流面前一文不值。价值观崩塌的我,哭过漫漫长夜,最终决定改变。辛勤工作,广交朋友,渐渐左右逢源,施展开了手脚。
后来我遇到了他。第一次见面,我便意识到这是命中注定的相遇。第二次见面,我预感到我们不会有结果。那时,和一群朋友在海滩上晒日光浴。他过来和我说话,聊了片刻,他说去拿个东西,待会儿回来。后来,他再也没有回来。稀疏平常的举动已经蕴含一切。回家的路上,忽然下起了小雨,我不知不觉就流下泪来,很久没有心动的感觉,然而第六感告诉我,他不是佳人。
但我们还是开始了一段,我明明看到了真相,却深陷了进去,并编织出无数梦境,直至蒙蔽了自己的眼睛。最终还是无疾而终,做回朋友。有一天,我们去他家聚会,他父母未打招呼便过来看他,带了吃的,聊了聊天,她母亲开玩笑说:“儿子,没想到你女性朋友还挺多,怎么也没见你带一个姑娘回老家来?””妈,我这不是还没遇到合适的嘛。””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妈帮你挑挑。”“嗯……”他思考着。他玩的最好的女性朋友答道:“他当然是喜欢长得漂亮又矜持的啦,反正不是那种容易得手的,所以还没找到嘛。”他母亲笑了,赞赏地看着女孩。我顿时脑中一炸,心凉了个彻底。原来我的一见钟情、一腔真诚在他面前或许只不过是容易得手而已。我和他之间的距离,从未如此清晰。我知道,我们不应该再见面了。
不过我还是去过一次那个女孩办的聚会,当时他在外地。酒过三巡,女孩讥讽地笑着说他最近在追自己,但是她没有答应,想看看他下一步会怎么做。周围人一副看热闹的表情。我看着女孩的一脸不屑,顿时觉得这里喧闹又无趣。女孩对我倾诉过对他的暗恋,想必她已准备答应,只是在等火候成熟,毕竟太早出锅的菜不香。她应该就是那个对他来说所谓合适的人吧。而我,不过是个鸡肋。
鸡肋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大多数犹豫的来源不过如此。老板犹豫要不要给我升职,他犹豫要不要继续和我走下去,反映的不过是我的不够格。其实在这个形形色色、竞争激烈的社会,很难做到独一无二、无可替代,大多数的人在大多数的情况下都是鸡肋。要想改变这点,不仅你得足够优秀,还得遇到合适你的。
姑妈放下手中的茶杯,对我说:“其实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工作方面小有成就,人际方面颇有建树,感情方面也不过是遇人不淑罢了。”
“然而那些都只是我在那座欲望都市里搭织的幻影而已,每天为了虚无飘渺的金钱名利、寻欢作乐耗尽无数时间,我想过返璞归真的生活。”
“但是让你在这个年龄忽然远离一切浮华,过与世隔绝的生活,你愿意吗?你能坚持吗?”
“所以我还在考虑。”
“如果只是一时冲动的热情,你便立刻去追求,享受完了即离开。如果是刻骨铭心的执着,你要寻找正确的时机,自此开始长期守护。美好的事物不枉等待。”
接下来的几天我还没有去镇上看看,便已经沉迷在姑妈的藏书里。古朴的书架上摆满各类书籍,我小心翼翼地翻开它们,像翻开一个个封存的秘密。许久没有这样如痴如醉地长时间阅读,将窗外的世界忘得一干二净,仿佛只要给我足够的书,我便可以读至地老天荒。
自然也少不了陪我的小香猪玩耍,我喊它糯米,因为它粉粉糯糯的。
一天,我坐在欧式布艺沙发上喝着咖啡阅读,它从我怀里午睡醒来,蹦了出去。阳台的门没关,眨眼间,她如同一只粉色小球滚进了院子里。我跟了出去,她已经穿过大门跑到了外面。
“糯米,别跑,等等我。”糯米自从来了之后还没怎么出过门,想必是憋坏了,我跟着它穿过未知的草地,看见了远处的集市,一片青葱葱的绿色。
清晨的花草香味里,各色蔬果摆满货摊,沾着泥土、披着露珠,全是有机食品。居民提着菜篮,或热情寒暄,或悉心挑选,一片烟火气息。姑妈提起过,她之所以选择移居这个小镇,不仅因为这里风景优美、亲近自然,也因为这里食材健康、民风淳朴。
糯米忽然蹦回了我的怀里,仿佛它的出走只是为了把我带至此地。
而困扰了我许久的问题渐渐有了答案,我掏出手机,查了回城的机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