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在出租车上,与年龄相近的司机交谈,他回忆起自己的历历往事:少年时脖颈上挂着钥匙踯躅街头,因为没有幼儿园可去,便像流浪儿一样不知天高地厚地四处漫游;在中学时与许多贪玩的伙伴哄笑一位埋头攻读的同学,他们不知道参加高考念大学是怎么一码事。时光荏苒,如今他已成为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年过半百之人,而立之年便早早下岗,二十多年来靠开出租车维系着一大家人的生计,风里雨里、昼里夜里地奔波劳碌,两鬓已斑,一身是伤,仍像当年那个挂着钥匙串的男孩一样曝身于街道上,所不同的只是开着一辆出租车,靠把一个个陌生人送到目的地谋生,相同的是,仍不知自己走到何时算一站,苍茫暮色中自己安适的归宿何在。
因为是同龄人自然多了一些对话,不用一路无话地挨过路上的时间,而恰是他的回忆和人生感慨,不经意间触动了我回忆的开关,一道闸门被开启,旧时的记忆之水那么汹涌地一泻而下,几乎难以遏止……
而我的记忆显然与他的不同,倒好像是曾被他嘲笑的那位同学的,喜欢埋头读书,喜欢独自盘桓在自己的遐想之地。
另一次触动来自80后的一位女孩子,她为好奇心所驱使询问我:你年轻时读过一些什么书?那个时期的阅读很有趣吗?最后一个问题是:阅读有什么用啊?
在许多个日夜之后,我骤然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所困扰,想起这两次邂逅,想起那些一时没有回答清楚的问题,而且近日来浮出脑际的旧时记忆分外清晰,仿佛正在诱使我把一些陈年往事形诸笔端,或许唯有如此我才会彻底地放松一下自己……
我说不出来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狄更斯在《双城记》中用过的那些文字——那是最美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那是智慧的年头,那是愚昧的年头;那是信仰的时期,那是怀疑的时期;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黑暗的季节;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失望的冬天;我们全都在直奔天堂,我们全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说它好,是最高级的;说它不好,也是最高级的——我怯于用也不会用,但是我可以回忆起那一时期的阅读书目,曾在那些书中寻觅些什么,以及带着怎样的心绪来阅读。
一类书是可以公开阅读的,据说是进步的和催人奋进的。浩然的两部长篇小说《艳阳天》《金光大道》,厚厚的好几部,理解起来有些吃力,只知道是写阶级斗争一类“宏大叙事”的;《西沙儿女》,作者记不得了,只记得与黎汝清的那本《海岛女民兵》题材相似,不过故事情节远不如后者曲折复杂,人物形象也比较模糊,没有像海霞和她冒牌舅舅刘阿太给人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还有一本《飞雪迎春》,也记不清谁写的,总看不懂写了些什么,琢磨来琢磨去,还是从里面觅些温情吧,却不可得。让人激情澎湃的是那首长诗《理想之歌》,依稀记得为北大学生集体创作,读起来朗朗上口、斗志昂扬的,感觉有一股力量推着你向前冲,能使人一时血脉贲张。
现在被列为“红色经典”的许多小说,当时却不知为什么好像不允许公开阅读,如冯德英的《苦菜花》、梁斌的《红旗谱》、杨沫的《青春之歌》、曲波的《林海雪原》、杜鹏程的《野火春风斗古城》和高云览的《小城春秋》。这些书印象中不能白天读,也不能随处放,只可以晚间关起门猫在被窝里偷偷阅览,很神秘也很私密,其中一些浪漫的片段——被称为革命浪漫主义——给少男少女们以一种朦胧的美感。而恰与刘小枫的感觉相似,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冬妮娅,却有着一股不同于《青春之歌》中林道静的美,不夹杂着一丝革命成分的异类的唯美。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据说是被删节的,人家苏俄人不费力就可以消化的一些段落,被删减掉唯恐伤了中国读者的胃口。高尔基的三部曲《童年》、《在人间》和《我的大学》及《母亲》,是比较具有文学味的外国小说,而最流行的苏联作品无疑是《卓雅与舒拉的故事》,似乎可以与那时出版的许多儿童文学读物放在一块,如《刘文学》《草原英雄小姐妹》《闪闪红星》等等。
另一类则是被冠以“封资修”名号的文学书籍。唐诗三百首属于封建的,安徒生童话属于资产阶级的,普希金诗选、裴多菲诗选不知是“资”还是“修”,总之都在禁书之列,属于黄色书。或许是因为被禁的缘故,那时节暗地里引用一句唐诗,或一段普希金或裴多菲的外来诗,送给你倾慕的同伴,是颇为时尚的举动,堪比古时的葡萄美酒夜光杯。
还有一条渠道是听评书,能记得的评书有《沸腾的群山》、《激战无名川》和《桐柏英雄》,这三部评书讲述的故事分别发生在解放初期的辽南孤鹰岭矿区、抗美援朝战场上的无名川大桥和解放战争初期的桐柏山区,它们曾是喜欢听战争故事的少年魂牵梦绕的地方。在每一天晚上雷打不动的评书播放时间,一家人按时围坐在收音机旁,不容分神地听着评书人的声音,听着一个个音节组合而成的故事情节,犹如电视走进家庭之初全家人围看电视一样专注,或像当下无论男女老幼都独自眼盯着手机一样入迷。
在那个已逝的年代,日常生活用品极其短缺,吃饭需要粮油票,穿衣需要布票,买自行车需要票,生病补给红糖也需要票,票证与排队是那个短缺年代的符号和象征。人们的文化生活极度单调,文化产品极端匮乏,几部样板戏,几部前苏联、阿尔巴尼亚译制片,多部战争和革命主题而缺乏艺术性的国产电影,及清一色革命现实主义风格的小说和诗歌,而恰是在这种背景之下,那种读禁书的乐趣却宛如偷吃禁果一般,在那些少男少女心中弥漫开来,那种专注、投入、痴迷,确是他们的后代不曾拥有、甚至不能想象的。
那个已逝年代的阅读充满苦涩,也饱含着甜蜜。苦涩是因为书籍匮乏,能接触的书籍极有限,犹似饥渴的旅人行走于一片贫瘠的荒原上;甜蜜是因为人们会在途中偶然发现一小处绿洲,被铁丝网圈围起来,还立着“不许入内”的警示牌,但在偏僻处会发现一个豁口,可钻入其中,偷喝几口清冽之水,偷吸几口清新之气,获得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并使耗损的体力稍加恢复。而在那稀罕的甜蜜之余,我们就像面对少得可怜、聊以糊口的粗粝口粮那样,阅读着一册册宣传口味浓重的小说诗歌,没有甄别也没有选择地——聊胜于无地度着寂寞的光阴,“而时光在消逝——全是最好的时光!”
当我有一天走进电影博物馆,来到上海电影译制片厂的展台前,并通过录音来聆听那么多熟悉和喜爱的声音时,却发现一个大煞风景而令我兴致陡跌的秘密——有那么多熟悉或陌生的译制片,包括《简爱》《红菱艳》《基督山伯爵》《鸽子号》《罗马之战》,都是作为内参片在上个世纪70年代被引进国门,这些影片最初只为极少数人在特定的场所观看和欣赏,其中有的是专门为满足某个人的喜好而译制的。知乎此,一种美被亵渎的感觉油然而生。
联系到我们这一代人的阅读记忆,我只能说那是一个苦涩多于甜蜜的年代,一个读书人不能自由阅读的年代,一个文化专制和精神贫瘠的年代,同时也决不是一个公平至上的年代。
阅读给人以美好,给人以智慧,所幸我们的后代不再像我们当年那样行走于文化的荒漠,他们拥有一份不同于我们这辈人的阅读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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