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从诗经时代开始,李花便附着于桃花,成为中国文学中的常客。从西周的“何彼襛矣,华如桃李”到魏晋的“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从唐宋的“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到明清的“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多少年来,李花就像是相声中的捧哏,捧着桃花一路“灼灼其华”,自己却沦落“既生瑜,何生亮”的地步。大抵世间很多事物都是这样,一阳一阴,一正一偏,一君一臣。
桃花是儒家 | 李花是道家
桃花明媚鲜妍,是人间的,是入世的,是儒家的“治国齐家”;李花洁白淡雅,是仙境的,是出世的,便是道家的“清静无为”。
老子云“道法自然”,庄子曰“道在屎溺”。其实,一花一世界,花即是道,道即是花。乃至明人陈诗教不得不在《灌园史》中感叹:“予谓桃花如丽姝,歌舞场中定不可少,李花如女道士,烟霞泉石间独可无一乎。”
据《神仙传》记载,“老子之母,适至李树下而生老子,生而能言,指李树曰:‘以此为我姓’。”老子姓李名聃,自来到人间,便于李花结下不解之缘,指树为姓,骑牛西行,李花荡漾。自此,凡是道家人物,都或多或少,染上了李花的浪漫气质,或神或仙,或癫或狂:老子画符、庄周梦蝶,杨朱泣岐,李白捞月。
《东方朔外传》中记载一则轶事:东方朔与弟子出行。先生口渴,便叫弟子们去路边的人家求水。弟子不知主人姓名,敲门百呼不应。东方先生亲自前来,见到博劳(即伯劳)集落于主人家的李树上,便知道主人姓李名博了。果然,敲门后主人应声而出,取水与东方朔。
再如《枢要录》中“李花如飞仙”的故事:沅陵人伍贯卿,家有李花一株。月夜,奴婢遥遥望见花作数团,如飞仙状上天去。花上的露水,倏然间也化作万千雨露,花则亡矣。
到唐代,才子迭出。传说李白七岁时被父亲考验,父亲闲庭信步,望着满园春色,道:“春国送暖百花开,迎春绽金它先来。”李母也接一句:“火烧叶林红霞落”。此时,李白走到家中盛开的李树前,便吟出“李花怒放一树白”的句子。花也洁白,人也洁白,“李白”之名流芳千古。
桃花是盛唐 | 李花是文宋
清人李渔有言:“桃色为红之极纯,李色为白之至洁。”唐人喜爱桃花,大抵是爱其至艳至丽。纵观三百年唐史,赞美桃花的句子不绝于书简。
而到宋代,武功战纪再也赢不得文士们的青睐,象征至纯至洁的李花,与宋人内敛含蓄的精神面貌暗然相合。刘克庄有《李花》诗:“为爱桥边半树斜,解衣贳酒隔桥家。唐人苦死无标致,只识玄都观里花。”嘲讽唐人只爱桃花,为李花大鸣不平。
这是个对自然情有独钟的时代。宋初的张翊著有《花经》,以九品九命封列百花,“千叶李”位列五品五命,居于桃花之前。到宋末,名士程棨在《三柳轩杂识》中写道:“余尝评花,以为李如东郭贫女”,桃花此时已被贬为“倚门市娼”。
其实,宋人爱李花,首推杨万里,他咏叹过李花的诗句不下20首。腊月里赏花,他说“南中春更早,腊日李花开”;正月里新年,他又说“行穿锦巷入雪巷,看尽桃花到李花”;二月饮酒时,他说“今宵无月不须灯,千树李花如昼明”;三月寒食节,杨万里道“三月风光一岁无,杏花欲过李花初”;最后至李花零落,他仍不忘感叹“李花半落雪成堆,未后桃花录续开”。
然而,时代的动荡,反映在纸笺上终究是一曲曲悲歌。两宋之交的陈与义写出了苦情,《望燕公楼下李花》:“燕公楼下繁华树,一日遥看一百回。羽盖梦馀当昼立,缟衣风急过墙来。洛阳路不容春到,南国花应为客开。今日岂堪簪短发,感时伤旧意难裁。”南渡有路,北归无期。睹物思怀,一树李花开,便是千行离人泪。花且如此,况人乎?
桃花是名门闺秀 | 李花是戏子伶人
“是谁家少俊来近远?敢迤逗这香闺去沁园?话到其间腼腆。他揑这眼奈烦也天,咱噷这口待酬言。”这是《牡丹亭·寻梦》中的一段唱词,曲牌“嘉庆子”。嘉庆子,即是李花。
话说太守千金杜丽娘待字闺中,一日花园游玩,见姹紫嫣红,便伤春而眠。梦中见一书生持柳求爱,两人在牡丹亭畔幽会。杜丽娘睡醒后,发现春梦一场,去花园“寻梦”不得,便唱出了一曲“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的春情悲歌。
杜丽娘终究是伤春而亡了,而亡的又何止是舞台上的杜丽娘。《石间房蛾木堂随笔》记载,杭州有女伶商小玲,以色艺称,尤擅长《牡丹亭》,入情处往往如置身其中,缠绵凄婉,泪痕盈目。一日,演到“寻梦”时,唱“待打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便盈盈界石,随声倒地。待到丫鬟视之,小玲已气绝矣。
《陶庵梦忆》中的女伶朱楚生,也是为绝代佳人,“楚楚谡谡,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视媚行”。每每演起戏来,便全情投入,一往深情,摇飏无主。最终,也因情而死。
一场杜丽娘的春闺梦,其后是多少优伶泪。不同的人物,相似的命运,一时间都会在小小的戏台上幻化一体,终留一个段痴情。戏里桃花,绚烂至极;戏外李花,一地飘零。
戏子本飘零。五代时,后汉伶人李花开,随主谒陈州夫子庙,见其破败,便咏诗一首,“破落三间屋,萧条一旅人。不知负何事,生死厄于陈。”孔子当年飘零陈蔡间,生死难料;伶人又何尝不是“萧条一旅人”?诗中夫子,诗外己身,人世坎坷,一场戏罢了。
而至于《红楼梦》中的十二优伶,更是无一不悲惨。她们在歌舞升平的盛世欢景中浓妆出场, 成为觥筹交错、宴饮欢谑的布景。然而总是难逃命运的捉弄,或是被逐、或是被卖、或是堕入青楼,或是遁入空门……落花流水,徒留悲歌空回响。
几番桃李,几番风雨。大观园中,小人物的命运和那些锦衣玉食的闺秀们又是何其相似,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十二金钗,十二优伶,园中桃花园外李,桃花满地损,李花随东风。
桃李,也许永远也分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