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晴的极好，云似乎是透明的。在这样高远空阔的秋日天空下，仿佛一抬眼，便可看到雪山。可惜并没有雪山。虽然入了秋，气温却丝毫没降下来。尤其在中午，当滚烫的阳光在大地上肆虐时，我总怀疑那干裂在黄土上的沟壑，会沿着皮靴蔓延上我的双腿。
这个只有杂乱野草和干裂黄土的地方，位于切约尔与巴阿宁坦的边境。而伟大的神圣的切约尔，便是我的祖国。作为一名光荣的哈克（我国军人特称）我始终为有这样一个宽容又正义的民族而感到骄傲。至于巴阿宁坦，在我看来，那的确是个粗鲁又狭隘的弹丸之地。至少我曾经学过的所有书本都是这样描述的。这的确是一次糟糕的长途跋涉，一想到自己即将在那样一片令人厌恶的土地施展自己的全部才干，实在是过分可惜了。
二
令人炫目的阳光依旧贪婪的吞噬着整片大漠。军队移动的速度似乎很慢，我不知道从高处来看，这样绵延的庞大队伍会不会像一条在黄土地上蠕动的爬虫。一想到这，我便觉得有趣起来。突然间，队伍前面出现了骚动。紧接着，我便看到了长官的坦克向这边开来。我们一行人立刻将枪紧贴着身体，站的如轻松那般挺立，高昂着头颅等待长官的检阅。
这时， 他下了车。向我们走来的是一位有着雄鹰般锐利目光，白杨般挺立身姿的英俊男人。或许也并不那么英俊，但他胸前所佩戴的勋章已经盖过了所有华而不实的修饰。他带着同我们一样的军帽，上面配有属于哈克的光荣标志。此时，它正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我将身子又停止了些心中暗暗期待自己未来的样子。
“很好，我非常高兴能看到你们在临战前朝气蓬勃的样子。作为一名光荣的哈克，你们要始终牢记自己背后是最伟大的切约尔，为了正义，为了荣耀，我们必须胜利！”充满磁性的声音穿透了我的耳膜，使我的灵魂不由得战栗起来。看着长官嘴角那么代表着毕生的微笑，我对明天充满了信心。
三
真正的战斗远比我想象的更快。午夜时分，当我与亲爱的克维斯（我的好战友）在账房里并肩躺着的时候，一声急促又尖锐的号角声在黑夜中响彻。我们急忙爬起来，迅速冲到营地上集合，大概是最新一批的军火。到了这些新式武器全要多亏我们的友军，和我们同样正义的m国！正是因为他们毫不吝啬的提供，才使得这次战斗有了更坚固的保障。
人群拥挤着、吵嚷着，一声又一声惊叹此起彼伏。等我拿到属于自己的K—523号枪支时，也忍不住抚摸它锃亮的躯体。几个小时后，东边的天空从墨色里摆脱，一轮鲜红的太阳缓缓升起。我们坐上了新军车，路上有些颠簸。车中几人随着地面起伏挤撞不断，可我心情却并不坏。
四
大概八九点钟的样子，我们到达了巴宁坦南部的一座城市。一路上所看到的景象全都残破不堪，建筑物是倾斜或坍塌的，路面上也布满了大小坑洞。最诡异的是，整座城市竟然鸦雀无声，一切被笼上死一样的寂静。对于这样的情形，我本该感到高兴，可事实是，当我看到一路上横或竖着堆积在一起的尸体时，心中却有些茫然。因为我的战友们现在正在清理的，并不是同我们一样配着长枪的士兵，而是形形色色的男人、女人。普通的，穿着裙子或西装的，年轻的或年迈的，同切约尔任何一条街上能看到的百姓一样的人们。我拿着枪的手有些松动，但来不及多想，我就被拥挤的人群推着前进，克维斯也和我一起走着。
终于到了目的地，那是一座有着古老历史的雄伟神庙，我曾在课本中学习过它。但当我真正立在它面前时，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依然刺激着我的神经。雕着瑰丽花纹的大理石柱子，充满阳光的幽静廊道，金碧辉煌的内部装饰。各种各样异国的美丽文字在我脑海里游荡着，与神庙外那片玫瑰花海呼应起来。黑色的皮靴在光滑闪亮的黄金地面上摩擦，发出悦耳的响声。正当我沉浸其中时，一道机械的声音响起“所有士兵请撤离神庙，我军炸弹已瞄准目标10、9、8、7…”我愣在原地，最后还是克维斯把我从人群中拉了出来。刹那间，那座美丽庄严的伟大建筑物在我眼中轰然倒塌，扬起的尘土大概有三四米高。冥冥中，我仿佛听到了来自异国的祷告声……闪着金光的廊道，雕着宝石的墙壁正在我心中慢慢消失，毁灭它的正是M国提供给我们的新式炸弹。
一道裂缝出现在我坚固的信仰上……
五
战斗仍在继续，为了正义，为了荣耀，我必须继续随军队前进。听长官说下一个目标是加文地带。听说那是这个国家一切丑恶的源头消灭它，就是在挽救这个民族的灵魂。到了下午时分，落日余光正一点点被黑夜迫向天的尽头。一阵风起，黄沙被卷上天空。我久久地望着远处高大建筑物，那座林立着高楼的城市，依旧保持着闪烁的霓虹与橙白的灯火。他与我曾经了解过的“野蛮”与“粗鲁”不同。它也有辉煌灿烂的文明，也有生动可爱的百姓。可马上我知道这一切将被摧毁……
夜里11点多，总部发出了轰炸的命令。我们有着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可我们要攻打的却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无论怎样，计划顺利进行着。一切准备就绪时，轰鸣的战斗机飞上天空，黑压压的连成一片。我们陆军一队也顺着小路向城市进攻。突然间“轰—”的一声巨响传来，我猛地抬头去看。成百上千的炸弹带着火光从空中飞射而下，与城市每一户的灯火映衬着，对照着，仿佛是一次盛大的烟花表演。“砰—”“啪—”城市的灯光一点点消失，炸弹的火光却掀起更宏伟壮观的浪潮。我站在加文南山的树林里，亲眼目睹了世界上最残忍的烟花盛会。为了正义？为了光荣？我仿佛闻到了肆虐的硝烟味，那道关于信仰的裂缝越来越大。
六
第二天一早，我从文明的废墟里创造着属于哈克的“光荣”。一车又一车尸体从我面前运送出去。我亲眼看到一位穿着民族服装的女人，哀嚎着冲进我们的包围圈，拼尽全力抱住了一个鲜血淋漓的手臂。紧接着“啪—”的一声后哀嚎不见了，我看到了战友枪口的一阵白烟。恶心的感觉搅动着我的胃部……
两个小时后，军队把袭击方向定为加文的十大医院。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手中的枪支应声落地。几乎一瞬间，鸡皮疙瘩起满全身。我紧紧的握住拳头，思忖片刻后冲出了吵嚷的人群。长官正站在营房前，身边有两个士兵守卫着。我走到离他不到半米的位置，他显然也看到了我，我紧张又坚定的开口，心简直跳到了嗓子眼！“长官大人，我觉得军队已经胜利完成了本次任务，没必要去轰炸…医院…那里有很多手无寸铁的…百姓，我认为…”长官烦躁的摆摆手，打断了我的话“军队有自己的计划”我不要命的高声喊道“可他们并没有错！”长官雄鹰般锐利的目光紧盯着我，随后一道响亮的耳光炸开在我的右脸。我的半边脸一瞬间失去了知觉，咸腥的液体从我的口腔流出来，紧接着一道磁性的声音响起“你告诉我军人的职责是什么！”“是、听、从、命、令”我几乎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来的。“那就滚！”我恍恍惚惚的离开了营地，克维斯迎了上来。我掀起眼皮淡漠的看向他，“你来嘲笑我吗？”克维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道“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打仗吗？”我冷笑一声，语句和鲜血一起滚落“为了正义，为了光荣”克维斯扯出一抹凄凉的笑“不，是为了毁灭”我愣在原地，许久、许久……
七
午饭后，我依然以哈克的身份参加着这场名为正义的大屠杀。正当我们一行人坐着军车往下一目标地进攻时。一个巴阿宁坦的小女孩伸手拦下了军车。他穿着破烂的粉色裙子，头发乱作一团，小脸上沾满了灰扑扑的尘土，只有一双眼睛如小鹿一般灵动。像故乡最清澈的湖水。他绕到车旁敲了敲窗，我看到战友已经把手枪上了膛。我示意他别开门，由我来交涉。很快，我下了车，女孩紧张的浑身发抖，可依然壮着胆子用切约尔语言与我交流。她说“请我们不要再接受M国的军事援助，停止屠杀无辜的人们”她说她已经没有家了，她现在拥有的只剩下母亲的一根手指。他颤抖着将手展开，一根血淋淋的手指出现在我眼里。她说……她说……可我的脑海里混沌一片，什么也听不进去了。最后，她也没能说下去，而是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引起了车上战友的不满，几乎同时间“砰”的一声，女孩倒在了地上。背后的声音依旧骂骂咧咧，似乎抱怨我太费时间。我蹲下身子，紧紧抱住女孩，最后的时刻，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朵黄色的小花，轻声对我说“叔叔没事儿的，巴阿宁坦的孩子活不过冬天……这朵花……送给你”我颤抖着手握住那朵明亮的黄色，感受着生命的气息，一点点消失。我的心，似乎也随那个女孩一起死在了废墟里。
八
我沉默的回到车上，一路无言。等到了目标地。弗里昂约医院。战斗早已激烈地进行着。我漫无目的的走下车，听着双方交战的哒哒机枪，看着布满死尸的废墟。心情一点点从震惊变为莫大的悲哀。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坦然的走进弹火的中心。终于，“砰—”的一声，一颗子弹正中我的左腿。我痛苦的倒在地上，感受着那撕裂般的疼痛。似乎真的看到那干裂在黄土上的沟壑，正沿着皮靴蔓上我的双腿。
我还没死。过去的一切走马灯似的，从我脑海里一一闪过。我想到了母亲，想到了自己那座有着缤纷花园的小家。恍惚间，我好像又听到了母亲在唱摇篮曲，我坐在父亲亲手磨制的木马上，远远的望着雪山……
九
最后的最后，我从右胸前的口袋里掏出女孩儿送给我的黄花。轻轻的，落下一个温柔的吻。记忆里，长官的胸前配满了闪光的勋章，可现在我却用鲜血计算着它们的价值。那么多勋章，又会印着多少无辜的脸庞啊……我无法再想下去，因为实在太疼了。我摸索着拿起我的K—523，毫不犹豫的朝心口扣动扳机。枪声，淹没在战斗的硝烟里。一滴咸苦的液体从我眼角流了下来。
这次，我终于看见了雪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