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 A.M.
一望无际蔚蓝的大海,浪花翻卷着涌向海滩,远处的椰子树林郁郁葱葱,几个孩子在用松软的沙子堆城堡,我光着脚丫奔跑,几个穿比基尼的少女向我投来欣赏的目光……
手机铃声急促响起,美梦结束,突然惊醒后的心脏狂跳不止。
“晚上手机不能关机”是我们的行规。
每次遇到这样从深度睡眠中被惊扰的情景,我就不由自主地想:有一天,会不会一下子猝然晕倒,被救护车拉到自己工作的地方?
“喂,哪位?”惺忪着眼睛,伸手摸到手机,语气含混。
“华哥,是我……小李……打扰了,有个病人,情况危急!”电话那头,小李气喘吁吁。他是科室夜班医生。
我一下清醒过来,一跃而起。
3:15A.M.
为了工作方便,我买的住宅距离医院仅两公里,等我驱车到达科室,小李正满头大汗地张罗着,看见我,眼泪汪汪的,满脸的委屈。
我迅速换了衣服,大半夜送急诊的,大多是突发疾病或车祸伤员,危重病人居多,我们必须在极有限的时间内,迅速做出诊断,稳定其生命体征。
病人是个年轻姑娘,痛得蜷缩成一团,哭得梨花带雨的。小李按照常规,开了血检、B超和CT单,让一同来的男友陪同做检查。那个小伙儿是个彪形大汉,怒目圆睁,质问小李不及时处理,反而做各种检查耽误治疗,一度剑拔弩张,到了揪着小李衣领不放的地步。
小伙子对医护人员张牙舞爪,对女友倒是柔情似水,呵护备至。听他的意思,他半夜三更带病人来,医生就应该立即打针治疗。我简单了解了病人情况后,走过去,严肃地对他说:“我是白医生,请相信我们!”顿了顿,继续说,“我们初步判断她是受凉导致的痉挛,但需要排除肠道或胃部穿孔的可能,请你配合我们。”
可能是我比小李年长的缘故,小伙子的表情缓和了点。鉴于“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传统观念,医生年龄对病人的抚慰作用不可小觑。
其实我的判断还基于女孩的眼泪,根据经验,痛到极致是没有眼泪的,因而肠胃穿孔的可能性不是很大,但很多病情具有隐蔽性,为了避免因小致大的隐患,急诊往往必须做最坏的预判,并予以排除。
这方面,我们是经历过血的教训的。
那是十年前的一天,我刚到科室不到一个月,我们收治了一个车祸致伤者,是个50多岁的农民工,开着三轮车翻进了路边的树田里。由于情况紧急,考虑病人家属强烈意愿和经济状况。谢师兄诊断胸骨等多处骨折,就先会同骨科医生进行救治。不料到晚上,病人忽然面色苍白、心率加快、脉搏细微、血压不稳,很快休克。
当晚正值我夜班,和小李一样,发现病人异常后,在电话里大呼小叫,把谢师兄和主任都吆喝起来,记得他们也是火速前来,诊断为脾脏破裂引起的失血性休克,迅速进行摘除手术,紧急输血,终于保住了病人性命。事后想起当时的情景仍心有余悸。
更让人费解的是,起先坚持不做检查的家属,却矢口否认,怪医生没提前告知危险。当初的恳求有多真诚,后来的反目就多彻底。
由于这次事故,主任替谢师兄和科室承担了责任,受到医院处分。那一次,我们一起去喝酒,谢师兄八尺男儿泪洒席上,我们也都红了眼圈。主任语重心长地说:“大家不要为我叫屈,小谢也不要自责。但请大家牢记这次教训,我们是医生,是专业人员,今后要按科学规范的程序履行职责。病人是弱势群体,不懂医学,不要因为他们的言行影响我们的判断和医德。”
据有关部门统计,急诊科医生的认同感普遍比较低。这点可以理解,由于急诊多重病,家属对病人担心,导致焦虑紧张,难免情绪激动,迁怒医生。
这是很矛盾的,家属对病人越是感情好,柔情蜜意,对医生就越抱有更高期望。但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医生也不是万能的,不是每回都能起死回生,力挽狂澜的。
当亲人猝然离世,或病情加重无力回天之时,过道的嚎啕大哭声中可能就夹杂着叫骂声和质疑声。难怪有人传言,有的医院明明知道病人已无生命特征,医生还要拼劲全力再救治一番,实际上就是给病人家属一个心理接受的过程。
5:25A.M.
送走了两个年轻人,小李松了口气,他歉意地望着我说:“华哥,您赶紧回家去吧,辛苦您了。”
我微笑着拍拍他瘦弱的肩膀:“我懒得回去了,就在这躺一会儿。”
看见小李,总是联想到自己十年前的样子,他的疲惫和无助我都经历过,幸亏有主任和师兄的帮助和鼓励,才有了我今天的成绩。我也会像他们一样,帮助这些年轻人成长。
急诊科的工作虽然很辛苦,但也很锻炼人。而且,急诊科的医生比一些科室的医生有更多成就感。
躺在值班室的硬板床上,头脑异常清醒。眼前像幻灯片一样闪过过去的一幕:谢师兄含泪抢救病危的主任,主任艰难地伸手阻止了无谓的措施,他临终前意味深长的眼神和嘴角的微笑历历在目。手术室内汹涌的泪水,强忍的呜咽声犹在耳畔。
忽然,一阵嘈杂声打破了静谧。
我再次一跃而起。
我和小李接诊了这个病人,一位40出头的企业高管,自述心绞痛,胸闷气短,痛苦不堪。我们迅速做了心电图,严重心律失常,诊断为心肌梗塞。于是采取紧急救治措施,静脉注射,疏通血栓阻塞的血管。忙碌了足足两个小时,病人的脸色红润了,心律恢复正常,转危为安。
7:40A.M.
脱下工作服,靠在墙上长吁了一口气,望向小李,他的脸庞红扑扑,眼睛也亮晶晶的,刚才的尴尬和疲惫一扫而光。他看见我在看他,露出可爱的虎牙笑了。
“啊……啊……啊”一声奇怪的尖叫声传入耳膜,我浑身一激灵,挺起身警觉地向病房方向望去,没提防斜刺里冷不丁冲出一个人,拽住我的衣袖,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把抱住了我。
我健身多年,反应还算敏捷,正准备反制对方之际,却发现对方身体温软,居然是个女人!
我用力挣脱,跳将开来,定睛一看,又是一个梨花带雨的年轻女子,一晚上连着两个女人在面前哭,难道和那个梦有关吗?
她情绪激动咿咿呀呀地说着,我压根听不清楚究竟说了什么,我皱着眉头一头雾水之时,护士长走过来,解释给我听,原来这个女子是那位主管的新婚妻子,闻讯赶来,得知一切,悲喜交加,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就冲上前来拥抱了我。
职业生涯不自觉地造就了我冷峻的表情,但这一刻,看着护士长和小李忍俊不禁的笑容,还有那个美丽女人真诚的回馈,我的心一下子被打动了。
我感觉到自己的嘴角在上扬,索性给了他们一个大大的微笑。这是自谢兄调离后,我久违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那一刻,我仿佛又成长了一大截,也懂得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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