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太最近遇到了烦心事。

可在外人看来，哪怕全世界的人都有烦心事，她也绝没有遇到烦心事的可能。在别人眼里，她的人生像是走到了电视剧里美满的大结局，其乐融融，幸福美满。烦恼，是不存在的。

何老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名唤阿毛，在县城里开了个门头，做起了小买卖，也算是个“小老板”了；二儿子名叫阿灿，也跟着他哥哥干，后来自立门户，现在也做得风生水起。兄弟两人互为照应，“其利断金”。

两个儿子事业有成，在家庭上也让何老太很是满足。

大儿子早早就结婚了，而今聪明伶俐的孙子都已经九岁了，何老太如今想抱都抱不动了。二胎政策放开后，大儿子又在何老太的劝说下，继续努力生了个二胎。嘿，又是个孙子。

二小子虽然结婚晚，但如今在三年的时间里就生了两个娃——一男一女——凑成一个“好”。更巧的是，大儿子与二儿子二胎的产期是同一天，两个小家伙同时来到了何老太面前。何老太心里乐开了花。一天就得了一孙子一孙女，任谁都会开心的。

整个村里的人都羡慕何老太。是啊，儿子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不就是做母亲最大的成功吗？

何老太有时候自己想想，也颇为得意。事业不事业的，何老太不太关心，能挣钱养活家庭就行。何老太最得意的是为两个儿子都找到了媳妇儿，虽然不见得是何老太帮忙找的，但她和何老汉确实为两个儿子置办了风风光光的体面的婚礼。在农村里，这也算是个不小的“成就”了，意味着对儿女完成了“任务”。更让何老太开心的是，她很快就抱上了白白胖胖的孙子。眼见得就要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了。

在外人眼里，何老太是不能有烦恼的。众人已经想不起何老太向别人诉说自己烦恼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可何老太记得。

在二小子结婚前，何老太也确实烦恼过。二小子年龄大了，可是找不到对象。何老太心里着急啊，儿子大了没媳妇是真愁人。何老太不住地求仙问佛，不停地找人算卦……嘿，二小子的儿女都有了，还想那些干啥！

可最近，何老太却找上了翠儿妈，竟向她诉起苦来。刚开始时还能气定神闲，渐渐言语激动，最后竟然抹起眼泪。翠儿妈一开始时还酸意浓浓，渐渐发现风向不对，看到何老太流起泪来，方知情况不妙。赶紧俯身贴耳，认真听起来。

原来，何老太自新抱了孙子和孙女以来，就一直轮流在两家哄孩子。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偏袒哪方都不合适。

可何老太心里还有一笔账。何老汉一直在大儿子家帮衬着做生意，何老太心里想着，这也算是为老大家出力了，便每次轮流哄孩子的时候，故意在老二家里多待几天。以平衡下，这样才能真正做到不偏不倚。何老太感到自己理直气壮，越想越对，差点都为自己这英明的决定拍案叫好了。

何老太有何老太的考虑，但儿媳妇却不以她的考虑为考虑。本来有两个儿子的家庭，婆媳关系就很微妙。其实，放眼整个多子家庭，情况都是如此。明面上的事情，只有做到绝对公平才能平衡好的啊。在儿媳妇的心里，一个月30天，16号就必须要到第二家轮换才行；一个月31天，那15号下午才能离开我家。否则，就是偏心，心里就该有怨气。他大哥家凭什么啊，怎么就能让妈待到17号；他二弟家为什么啊，怎么竟敢让妈晚来了半天？

婆媳关系，向来就是这么微妙，更何况，在关乎儿女教育，自身事业发展、家庭幸福这种“头等大事”上！

何老太的一意孤行，招致了大儿媳妇的不满。背地里旁敲侧击，与丈夫枕边吹风，就想让丈夫把这个问题跟老妈反映反映。可丈夫事业繁忙，一天到晚工作上的事情都脱不开身，哪顾得上这种“小事”，不以为意。媳妇儿说得他烦了，他倒怒目圆睁，发起火来。

本来，何老太每个月在二小子家多待几天，尽管大儿媳妇会不满，但毕竟也只有几天的差距，不至于引起太大的争端。

无巧不成书。

二儿媳妇家里缺酱油了，刚好何老太腾不出手来，儿媳妇只能自己前往；刚好那天下起了雪来，地面滑不溜秋的；二儿媳妇在出门的瞬间，刚好想起来骑电动车可以快一点；何老太刚好想起来家里还缺点酱油，就给儿媳妇打电话让捎点；在回来的路上，儿媳妇刚好接到了这个电话，而电动车刚好行驶到了冰冻的路面。儿媳妇摔倒了，肩膀刚好磕到了马路牙子上。

这一系列的凑巧，造成了一个后果——儿媳妇肩膀摔脱臼了。

儿媳妇肩膀脱臼了，可孙子却还在挣脱骨骼茁壮成长呢！何老太是离不开老二家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何老太这一待就是三个月。在老二家待到了第九十九天的时候，老大家两口子发起了争执。

两口子吵架的原因多种多样，大到吃饺子的馅是韭菜的还是猪肉的，小到刷牙挤牙膏该从头挤还是从尾挤，都可能引发一场争执。尤其是对于一对有着九岁儿子的夫妻来说，吵架的缘由更是五花八门，不一而足。但所有吵架表象的背后，都有着难以察觉的深层原因。就像海里的冰山，露出水面的都无关痛痒。夫妻吵架形式也很固定：一开始相互赌气，继而激情互怼，严重的还要问候双方父母，最不济的要比拼体力。

在第九十九天，老大和媳妇儿，因为谁洗尿布问题争执了起来。媳妇儿满腹牢骚，埋怨丈夫不洗尿布，夜里不起来给儿子撒尿，儿子哭了也不管不顾……越数落越委屈，越委屈越数落。渐渐言语偏激，武断地认为所有男人都没有一个好东西。丈夫晓得媳妇儿是由于老妈不在帮忙，心里有气，一开始不好说什么。听到媳妇儿言语越来越难听，恼羞成怒起来。俩人将吵架升级到了问候双方父母阶段了。

这些何老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无能也无力结束这场争执，更何况这儿媳妇也忒不像话，竟然骂起了自己！嘿，真是不像话。算了算了，儿子的事让他自己处理去吧。想到这，既不劝架也不打招呼，坐车径直回农村老家去了。

何老汉嗜酒如命。在老大家里，有儿子儿媳妇的管制，尚且能控制住。一回到了农村老家，如脱缰野马般，甚至还赌气般地喝起酒来。

半斤秦池下肚，肚内翻江倒海，心中却豪情万丈。仿佛一下子又找回了年轻时的豪气，又体会到了自己作为大家长的那份荣耀与尊严。白天那忽略了的问候自己的话，此刻又在耳边震雷般轰隆隆地想起来，不由得面部发烫，连耳根都火辣辣地烧起来。大家长的那份自尊再也让自己压抑不住，拿出手机，戴上老花镜，颤巍巍地拨通了儿媳妇的手机号。

他竟然跟儿媳妇吵起架来！

儿媳妇还怪他看到自己与丈夫吵架都不拉架呢，俩人都有怨气。跟喝醉酒的酒鬼，充满怨气的小妇人，是永远也不可能讲道理的；一个喝醉酒的酒鬼和一个满腹怨气的女人吵架，也不能用三言两语解决。直到何老汉手机都没电了，他还在那里对着手机掰扯道理呢！

何老太听说丈夫回老家了，想到还要照顾老伴，顾不得许多，带上二儿子和孙女回家了。

一行人刚到家安顿好，孙女便哇哇地哭起来。原来农村一直用燃煤取暖，孙女爱动，小手一下子碰到了火炉上，顿时将手指烫得煞白。二小子止不住地心疼。而何老汉与何老太还在争执，到底是什么原因烫伤的。何老太坚持认为是碰到了是碰到了火炉而不是茶壶，而何老汉则一口咬定是碰到了茶壶而绝不是火炉。二小子顿时火冒三丈，数落起父亲来，怪他不好好看孩子。

何老汉先是受到了大儿媳妇的数落，而今又受到了二儿子的批评，心里不是滋味。也跟着吵吵起来。

一时间，娃娃大哭，父子大吵，好不热闹。

但再热闹也盖不住何老太的电话铃声。何老太在一片争吵声中，听清了一个事实：大儿子家的孙子生病了，肺炎，住院了。

于是，顾不得孙女的哭声，顾不得儿子的数落声，更顾不得老伴的埋怨声，抱起孙女，拉着儿子，匆匆往回赶。连一顿饭都没吃上呢，就来去匆匆，不留痕迹。

只闪下孤零零的何老汉一人。何老汉继续喝起酒来，将所有的埋怨、愤懑、孤独、担心都一股脑地和着酒精咽进肚里。

第二天酒醒了，脑袋也清醒了许多。何老汉倒也还记得孙子肺炎住院的大事。又拨通了大儿媳妇儿的电话。

大儿媳妇儿以为何老汉意犹未尽，还想跟她吵架。接起电话来，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地跟他喊起来。嚷着自己要跟丈夫离婚……

何老汉一听到“离婚”二字，犹如晴天霹雳，惊得他目瞪口呆。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仿佛半生心血付诸东流。顾不得辨认儿媳妇儿说得是气话还是真话，整个人都焉了半截。只顾思量村里人该怎么看自己，儿子今后该如何过……对于电话以后的内容是半句也没听进耳朵里。

原先悠哉悠哉世人羡慕的晚年生活，在不到两天的时间里，风云突变，一下子被打入了无边的黑洞，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凄凉境况。何老汉止不住地灰心丧气。

怎么办？喝酒呗！喝酒就好了！

半斤秦池下肚，还是没有昨天的豪情万丈；再来二两，徒添了无尽的烦恼。也就那么一瞬间，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大脑：农药的味道也许能让自己摆脱烦恼。

说干就干！咕咚咕咚地喝起农药来。味道差得很，一股味，还没有酒有劲儿，什么玩意儿？！

不一会儿肚子就痛得受不了。身体的痛楚才让何老汉真正清醒过来。赶紧给六兄弟打电话。

何老汉被送到了镇医院。镇医院简单处理后，又转院转到了县医院。万幸的是，农药并没有夺去何老汉的性命。

何老太再也顾不上两个儿子了。管他是孙子肺炎住院还是二儿媳妇脱臼，先回家照顾老伴吧！

何老汉回到家再也不能喝酒了，只是躺着。整个人的精神都萎了起来，再也见不到丝毫的豪气了。

何老太内心里还是着急。大儿子家有住院的孙子，二儿子家有脱臼的儿媳妇，身边还有自杀未遂的老伴儿。

何老太边抹眼泪边不住地问翠儿妈，“你说我该顾哪边？”

翠儿妈毕竟不是清官，即使是清官也难断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家事。半是安慰何老太半是感慨道，“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