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了,万千中国人,回家!
但并不是所有回家的人都其乐融融普大喜奔,甚至俨然形成新的年关难过,网络上呼之过年癌。汤姆猫唱出了某种普遍感受:从来就没消呀消停过,听得烦躁还不能说,你家的媳妇漂亮儿子钱多,要不要给你广播 播 播 播 播。从来就没消呀消停过,关你啥事问这么多,混的好混的搓有没有老婆,你问了又能做什么?
这个现象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代际断层——代沟世世都有,这批特别深。把时间往前推500年,旅行还是个危险的事,殷实人家供了孩子读书,再供赶考,总要带上足够的盘缠、牲口、侍童。没有戏里演得那么戏剧化,但是孩子如果衣锦还乡,总归是长辈长脸,自己高兴的事。即使父母盘问起官阶、家事、庙堂、江湖,也都能一一答过。
现时代,父母问的依然是这些硬梆梆的数据,一个人安身立命的壳。但是年轻一代不给你问了。你关怀过我万元月入背后巨大的忧伤么?你懂得我小镇青年进京北漂的焦虑么?对外面的世界,它的繁华与空洞,它的精彩与残酷,它带给我的震撼与失落,你不问一声,就只关心我的那副破壳!你不爱我,你爱的是壳。你不爱我,你爱的是这壳让你长的脸,你活在虚荣里,却不靠自己,你把我硬生生拉下苦海,为你的虚荣买单。
可是,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小镇,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我这壳不算什么,一戳就破。就为了这脆弱的一张壳,我已经忘记了温柔的故乡,抚慰我忧伤的姑娘,我仿佛只记得我要赶超马云,但是第一步是先买个房。
一条苦逼狗回家时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是宽慰是放松是我的这一切有个人接着。你们不会接着我的,你们还逼我,逼婚,逼娃,逼这,逼那。
于是你会发现,父母还是500年前的父母,但是子女已经是新时代的子女——他们向故乡寻求某种心理认同,而这种重感受轻成就的时代价值观,其实是整个中国历史都缺乏的。当然,这种价值观还不明确,还停留在对抗以成就为衡量标准的传统价值观的吐槽抱怨阶段。
中生代的父母恐怕也是中国历史上孤悬的一代人,他们一面被红色洗礼成一颗全新的蛋,一面又秉承着古老价值观——红色也有照顾不太到的地方,比如总要结婚的。
我去山西自驾,雨夜,高速,车开的心惊胆颤,车外却有辆自行车,以他最快的速度骑着,全身没有照明没有反光没有防护——我知他归家之心殷殷切切,却无论如何不能原谅——高速公路该有高速公路的规则。我一直在想,是什么事让他这么搏命?后来我明白了,他并不知自己命悬一线。如果知,他大概也不会这么搏的。他也许这辈子都没有从自己的视角里跳出来,用一个开车人的眼睛去审视自己。他不能自觉这一个生命这一个身体,他看到的就只有外物,而面对着雨夜面对着高速,他骑着自行车,视线基本还是清楚的,世界没有摇晃,一切都很好。他不懂,一个黑黑的缓慢移动的生命,对于一个在雨夜高速上行驶的司机来讲,是怎样的噩梦。
我意识不到自己是个噩梦,在我的世界里,一切安好,只不过是天黑了,下了场雨。
这也是中生代父母最固执最伟大的特点。何其可悲,但是他们自己不觉得。何其可恶,但是他们自己不觉得。何其危险,但是他们自己不觉得。何其油盐不进,但是他们不明白没结婚没生娃没升职没给祖宗长脸,你还想让我进油盐,你想干啥?
说中国传统文化重成就轻感受,贾政贾宝玉是个范例。但是中生代父母跟贾政又有不同——贾政是笃定的,他虽然也控制也干涉也强迫贾宝玉做他不想做的,但他的要求至少是合时宜的。中生代父母殷殷拳拳丝毫不输贾政,自己却活成了一个时代笑话。他们这辈子,很难说下乡是对的,还是下岗是对的,也许下海是对的。他们要权威,至少在家里得要,但是经验不值得借鉴,指导流于空洞——可是人性是这样,越是丧失权威感,越是要拼命抓住。他们大部分时间对这种荒谬感浑然不觉,稍微露点缝隙马上暴怒,就能压住。
中生代正在从贾宝玉长成贾政,因为他们的确在买房子、娶媳妇、加盟四大。好在他们大概知道,阉割掉感受,终归长成的是贾政而不是父母吧。他们默默的去做,只希望父母不要再逼,不要成为自己的地狱。
除了逼婚、逼娃,真的就没点别的说了吗?太少的共同生活,使谈话难以深入细节。而从细节中抽象出感受来,是那一代人最怕的——隐形的伤痛像扎进肉里的钉,尽管曾经血肉模糊,但现在已经结痂,钉子拔出来,则注定一命呜呼。他们不能正视自己还有感受这件事,如果有,他们怎么熬得过。一样,如果同样的苦难发生在现在的中生代面前,你确定自己不会自杀么?
只是禁不住思考一个问题,如果断代了,那么我们从哪里来?承继的是谁的衣钵?对于下一代,我们的责任是什么?如果有一个衣钵可传下去,我们该做什么?我们能修正些什么?